凌湙石破天惊, 撂完话后淡定喝着碗里的米粥,一张饼啃的飞快,完全不顾几双眼睛瞪过来的惊诧目光, 呼呼的填饱了肚子之后, 把昨夜里自己想的计策说了出来。
齐葙行动不便, 要往随州须得马车出行,赶最快的脚程也得三日后才能抵达随州城门,再使人通传等接见, 往好了计算, 来回起码一个星期, 那姓韩的就是再蠢, 此时也该发现不对劲了。
所以这个时间上, 他们本身就来不及, 昨夜拍着脑袋想的计策果然不能复盘, 一复盘就发现处处漏洞, 故此,随州那边,齐葙就不用去了。
武景同这家伙又发了烧, 陪坐在旁边, 撑着喝了一碗粥,眯着眼睛就要睡过去的模样。
昨夜烈酒擦身, 又换了干净衣裳,按理是该躺着休养的, 可他也知道事有缓急, 现在没有他养病的时间,故此,一早是强忍着晕眩出了马车, 可这副样子,别说跑马去随州,就是坐马上都有掉下来的危险。
他这棋也废了。
凌湙抹了嘴,掏出连夜画的草稿图,从地上揪了根草杆子一戳,就给钉在身旁的车棱上了。
路途之上条件简陋,凌湙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围坐的一圈人里,就殷子霁讲究的非要搬个杌子充当垫脚,其他人都随便往蛇爷使人搬过来的大石头上坐了,吃的锅子好赖是现煮的新鲜粥米,刘氏和凌馥跟着流放队去了陇西府,代替她做活的妇人,烙的饼也是松软有嚼劲,且不知什么时候摸的登城特产,腌盐胡萝卜也带上了路,除了凌湙碰都不碰,其他人就着饼吃的可香。
见凌湙这精神头十足的模样,一圈人羡慕的眼睛直瞪,昨夜打杀过后已近丑时,真正入了梦乡可能都靠近了寅时,若非都知今日事紧,怕都没人起得来,可凌湙倒好,看这草图的模样,怕是得弄到卯时,算算他睡觉的时辰,好家伙,将将可能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
年轻人啊到底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
陈树生做为计策中的一环,也有幸蹭到了锅边,挨着齐葙的藤椅腿上,得了一碗热呼呼的米粥。
凌湙望着他,问道,“你们出来时,姓韩的有说过叫你们抢了东西后往哪处去么”
陈树生点头,“韩将军让我们去小凉山,说他会派人去小凉山接应我们。”
凌湙就道,“那按你们正常脚程,到小凉山需要多少时间期间会派人往姓韩的面前报信么”
陈树生端着碗将里面的粥水喝尽,再次肯定,“得手后我会让令兵回凉州府,我带着东西往小凉山,两边时差该是十二个时辰不到,从凉州到小凉山约八个时辰。”
殷子霁跟后头默算了一遍,冲着凌湙点头,“是了,昨夜我们漏算凉州往小凉山的近道距离,按正常来讲,这个时候陈树生应该带队和劫来的财物往小凉山去了,令兵该在今早进府城报信,姓韩的派去接应的人也当早早守在了那里,一但过了时辰没见到陈千总,他那边指定就要猜疑上了。”
凌湙点着窗棱上的草图,往他画的小凉山方向划了一下,“小凉山要去,但不是去交接财物,而是去拦信,幺鸡,你带人跑一趟,剪了小凉山的接应人后,直取登城将军府,那条通羌的密道你知道,是直通将军府花园那片假山的,你带人摸进去,绑了那个外室及其子女就走。”
他们现在要抢时间,抢的就是姓韩的不知道有他凌湙的存在,令兵今早未回府城报信,以他那样性格的人,定然已经坐卧不安,一但小凉山的约定时间再次失约,他就该猜出陈树生这边失了手,为防齐葙找上门,他必定会回登城,那密道在武景同及其身边所有人全被抹杀之后,会被他下意识的当成个安全隐秘的退路。
这从他安排陈树生去小凉山就知道,他把那边当做了最后的防线,一但察觉不对劲,就会沿着之前突震走的方向,直进凉羌界。
夺取财物告发武大帅是一环扣一环的,没有东西,空口无凭,又惊动了齐葙,他会慌不择路的要逃。
凌湙又往凉州城方向划了一下,这次是对齐葙说的,“齐先生,您往凉州去,将韩崝约出来,幺鸡抢到人后,会直往凉州,您看哪处适合你们汇合交人”
齐葙看着草图想了想,在上面点了一处地方,“这里,凉州十里外的台儿庄,我姑姑的庄子,我在那边等幺鸡。”
凌湙低头算了下时间,看着幺鸡道,“一去一回,给你十个时辰,能办到么”
幺鸡咽了嘴里的饼子点头,“能。”
之后,凌湙又对齐葙郑重道,“看到韩崝后,可以讲你在登城的生活,却绝对不能讲登城现在的情况,齐先生,我知道您跟姓韩的关系,可这个时候,不是讲亲情的时候,他不顾念你和你的姑姑及表兄弟死活,你也不能对他怀有恻隐之心,切记武景同之前的教训,你看似是算计他,实则是在解救你姑姑及你的兄弟姐妹,这个道理您能想通么”
不是谁都有大义灭亲的魄力,凌湙就怕事到临头,齐葙也犯了武景同的错,会因为韩崝而心软。
齐葙叫他说的无奈点头,拍了拍小大人似的孩子,道,“我懂,好歹我也比你多活了这些年,利害关系我能分得清,你小子,操的心够大的。”
凌湙叫他拍的牙关一松,紧咬的腮帮子鼔了一下,认真道,“我要把殷先生留下,你要坏了我的事,就见不到他了,齐先生,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爱人和亲人,看你怎么选择”
殷子霁呛了一下,怼着凌湙道,“明明是对我有另外安排,何必把话说的这样难听还搞人质那套,你这是要把人得罪死啊”
凌湙叫他喷的摸了把脸,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看向武景同,“我这不是怕有人重蹈覆辙不把话说狠了,万一搞我个措手不及怎么办我是真怕了你们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了,太讨厌了。”
他一脸恹恹的不得趣,叫武景同尴尬的不吭声,齐葙也无奈的跟着再次保证,“放心,没有人能比得过子霁在我心里的地位,你尽管拿着他要挟我就是了,我不怪你。”
凌湙最后才指向距离陇西府三十公里外的边城,道“我和殷先生带着大部队先过去,陈树生,你的营兵昨夜里生还者剩有六百多,助我们取下边城,之后姓韩的算罪责时,给你将功抵过,武少帅在此,他会为你作证,还有你敬重的齐将军,你不用担心会因为背叛了姓韩的遭排挤,助我们夺了边城后,我为帮你向武少帅求情,给你安排个别的卫所任职,或者这么说吧,登城空职,你调去那里完全应该没问题。”
说完递了眼色给武景同,武景同这时候倒是警醒,立刻跟着点了头,“行,我向你保证,登城营所里的千总定有你位置。”
这种熟悉的话术他一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好像不久之前,他也这么对人承诺过,然而,那两个人现在已经埋骨在了小凉山。
凌湙没去管他心情起伏,对齐葙道,“让韩崝给登城王氏带一封信,她父亲的仇总该给她一个机会。”
从王祥看其女,再到韩泰勇对王祥毫无顾念的态度,凌湙推测王氏当不是个媚俗的女人,要么貌丑无法笼络夫婿,要么就是清高孤寡不屑使手段笼络,但王氏能被秦寿使计送人,容貌方面当是不俗的,那剩下的就该是她个人脾性了。
王祥只此一女,既打着招婿之心,就很可能将此女教的性格刚毅,无当下女人的软媚逢迎。
殷子霁听他这么吩咐,眼神倒是一动,说了一个令凌湙料不到的消息,“那王氏身上功夫不错,在登城时就有巾帼的美誉,是个开朗大气的女子。”
他当时和齐葙私底下猜测的结果,当是韩泰勇先起了心,秦寿阿谀奉承在后,谋了一个好女子的终身,可后来韩泰勇又另置了别的外室,这操作,又叫他和齐葙迷惑不解,觉得韩泰勇这人太过见异思迁,好色无度。
但叫凌湙解读,当是这王氏不愤韩泰勇下作谋她,即使进了府要仰人鼻息,也不肯俯身媚迎,造成的结果,就是她被迅速冷落,她父亲也未因她的关系得到好处,甚至叫姓韩的将气怒一并迁于其父,小凉山下手之时,便无任何的心理阻碍。
这韩泰勇,果真从心里就是个卑劣者,且男性虚荣极重。
凌湙再次点着边城,对殷子霁道,“为防姓韩的走前孤注一掷,我们要尽快的进驻边城,过午时他得不到陈树生的令兵回复,就该派探马出城了,我们需得趁他反应过来之前,离开这里,殷先生,边城除了陇西卫所的兵能一日尽调,他还能从哪里往边城调兵”
殷子霁叫凌湙弄的也紧张了起来,望着草图点了个地方,“这里,陇西东边的奇林卫,两处卫所加起来有六千兵,再加上常年巡防的凉州卫半数人马,他能在一日内急调一万二。”
齐葙皱眉,点着草图道,“随州那边还是得派个人去一趟,我手书一封给周延朝,阐明厉害,他当不会儿戏不理,景同,你的小印是否在身上”
武景同晕乎乎的点头,脸上烧的红通通的,摸着衣裳掏个了东西出来,齐葙接过后看了看,递给凌湙道,“你派人一并将这印和我的信送去,最迟后日就该有回复,韩韩将军再快,也得明日才有反应,你们守着边城撑一日当没问题。”
这其实是最坏的打算,是凌湙担心韩泰勇会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做的预防后手,会不会被偷家,有没有被团灭的风险都是推测,是基于他自己的心思猜测而来,但齐葙和殷子霁等人都没有质疑他杞人忧天,而是给予全力配合。
凌湙嘘了口气将草图取下,心情陡然就松快了许多,计策有人听,规划有人懂,并不质疑的去执行,无论结果如何,都让他觉得这样的队伍是值得带,并且有信心往好了带的期许。
饭后拔营,全车队终于又开始动了起来。
郑高达带着流放队其他人得去陇西府换凭,签了交接令后,会由陇西府大狱出差兵将收签的犯人送至边城,郑高达这一趟差也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而为了防止凌老太太张嘴卖了凌湙,左姬燐给她们那边的几个女眷身上统统放了虫子,他本人为防意外,是押着几辆药草车跟去打掩护,灾民营里出了个孩子抵凌湙的缺,让刘氏和凌馥带着去府狱交签。
凌湙算着郑高达的升迁旨意应该到了凉州,因为州府里直接驻有大将府,守备府就被安置到了陇西,郑高达此去,当会有一个履职交接过程,之后按流程,他要往凉州去面见韩将军,与韩将军亲切会晤之后,才算是正式上任了凉州守备职。
想到这里,凌湙立刻叫了蛇爷上前问话,“郑高达走了几日有说后面怎么安排么”
蛇爷跟后头催车跟上,他年纪大了,耐不住马颠,路上一直坐马车前椽上,凌湙问话,他就让赶马的紧前两步,靠着凌湙的马走,“已经去了有四日了,前两日往衙前递文书,得了回令后来带的人,爷当时没在,他说交接过后会往边城找我们,左师傅要控着虫子,一时回不来,到时应当会跟着衙差的队去边城,怎么了爷”
凌湙望着准备离队的齐葙马车,信写了,左姬燐的黑背却没拿到,他记得左姬燐说过,未成熟的虫蛊离不得人身,幺鸡身上的那对便也用不得,其他苗人小哥身上倒是有,然而,都不如黑背跟花甲有默契,且距离远了受不受指挥很难说,万一上了姓韩的身,一个不受控制咬死了人,许多罪责怕是会随着他身死而消。
世家门伐的罪责之所以难定,且有许多宽恕免责令,就是因为大多律法就是这些利益集体制定的,对下不对上,普通百姓犯事,与贵门子犯事,受到的审判从来不对等。
韩泰勇若是自裁,或被害,前者会因以死谢罪,免涉家族或子女牵扯,后者则会带着身上的官职死后哀荣,站在齐葙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韩泰勇能在最后关头自裁,而凌湙最后的底线,则是不能给他死后哀荣的机会。
左姬燐的黑背既是定位器,也是保命符,只要他不允许,韩泰勇就死不了,黑背会让他行动受制。
他必须得为放纵秦寿戕害登城百姓,以及死于小凉山的两位千总偿命,他能允许齐葙为了其姑姑,将通羌罪名全推到秦寿头上,却不能允许齐葙将韩泰勇完全摘出来,不受任何惩罚,这才是他让其去见韩崝的真实目的。
而马车里,殷子霁也在与齐葙说话,“你听出来了么这小家伙,是怕你以权谋私,让你姑父以死脱罪呢”
齐葙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抚上他掌心的纹路道,“通羌罪名祸及全家,就算他要杀我,我也不能罔顾我姑姑和其子女的性命,他就是捏着我这个软肋才敢动手对我,凌湙想的没错,我确实有逼他自裁的打算,子霁,他可以死,但我姑姑和阿崝他们不能给他陪葬,我知道他想看我的态度,也算是同时考验我们两个的处事秉性,你发现没有,他对身边的人,虽在称谓上有尊卑之分,可态度却是平视的,他好像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份有多贵重。”这很奇怪,完全不符合他的出身。
殷子霁也点了头,“看出来了,他给那些灾民制定的律法,与我们一直沿用的略有不同,贵以银买罪,被他重点打了叉子,旁边特意注释了消罪重罚的字样,他在降低百姓与贵人之间的刑律等级差。”一条足以见智慧。
齐葙和殷子霁在赌坊躲了十年,从前感触不深的,这些年也尽看了,尤其登城百姓有苦无处诉的那种艰难,叫他们知道了律令不公的弊端,凌湙此举,或许会触发勋贵权柄,但于他要去的边城而言,利大于弊。
边城,没有权贵。
齐葙叹气,“韩府的尊荣不保,会因他而被贬,这是我能给凌湙最好的交待,子霁,我做不到铁面无私,尤其阿崝,我不能让他因受父亲连累丢命,我姑姑能允许那人抬妾,却绝不能允许阿崝因他殒命,她会疯的。”
殷子霁握着他的手安抚道,“我懂,贬官还有上升机会,大不了再熬几年,有姻亲故旧帮衬着,他不会一蹶不振的,齐葙,你不用太过担心,至少那小家伙没太不通人情,放你去见他,不就是在卖你情面么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被评鬼精鬼精的凌湙,最后还是决定派人跑一趟陇西,手写了一封信,又画了个大大的饼,最后叮嘱送信的令兵,一定要将事态往严重了说,这才放心的带人赶往边城。
给郑高达带去的口信则是,希望他尽快拿到陇西府的兵权。
齐葙的马车脱离了大部队,赌坊打手跟了一百人去,等令兵快马拿到黑背,会直接给他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