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1 / 2)

凌湙今天也把自己捯饬的尊贵气隆重, 一身绛紫锦袍,腰挂香囊白玉铛,小羊皮马靴周边嵌了一圈兔毛装饰,红蓝宝珠埋在其间, 走动中辉漾着富气, 再有头上十八宝青玉冠束发, 连刻意糙出来的麦色肌肤,都显出盈盈玉质光泽,远远的望着, 周边一群人都成了他的陪衬, 全跟掉了渣的土老财似的,眉目都显得庸俗晦气。

这一身装饰是他娘小半月前送来的生辰礼, 是估摸着路程,怕错了时间特意加了快马送的,结果没料凌湙在兆县耽误了,生生早了好些日子,然后阴差阳错的, 叫凌湙用在了这个地方, 立的好一波尊贵人设。

光那十八宝青玉冠, 都是打了御字招牌的内府制饰, 是他娘陈氏从内府私库里扒拉出来的老物件, 俱都眼不眨的给他打包送了来, 也因着这顶玉冠,更定了曾白二人的心,彻底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凌湙端着架子,也不与旁边的人寒暄,就着跟前桌面上的水果与糕点, 边看来往忙碌着摆台招呼人的曾白二人,边注意着祭台上被绑着的那些女孩,他明亮的宛如一颗星辰,即使坐在人堆里,也生辉的直击人眼球,叫高台上的女孩张眼就能望见,张惶鼓躁的心瞬间安定。

凌湙目光不顿,面色平平的一一将所有人打量完,连着台中央旗杆上绑的鬼画符招子都数了一遍,最后,将眼神落在三百人的民众看台上。

看穿着应该都是小富乡老,全都一副有幸参与此等重要活动的与有荣焉,每有身份显贵者路过他们时,他们都齐齐的站起来打招呼,哪怕别人一眼也不扫他们,也不减他们弯腰恭迎的热情,只少数几个脸现不忍,缩手躲在人后装鹌鹑。

再远一点的位置,就是两个县拉来维持秩序的县兵,手持水火棍在外围巡逻,但有敢靠近者,都叫他们一顿打给撵出此界,隔着枯黄的芦苇杆,凌湙听见了隐隐的哭泣声。

午时三刻,随着一声锣响,祭祀开始了。

凌湙眉头一跳,对着这个时刻沉了心,虽然他不迷信,但古人是讲究吉凶的,只罪大恶极者挑的是一日阳气最盛时开斩,打的是立时魂飞魄散,没有搞个祭祀活动还挑的这种不入轮回道的凶时,果然,那远远的哭声更大了,这与处斩重案犯一个时刻的开祭时间,更重伤了那些失去女儿的人家。

本身被捉来祭了河神就够惨的,结果,死后还不能入轮回,这放在哪家父母心里都是过不去的坎,哭的自然是又惨又悲。

曾丰羽见凌湙皱眉,忙陪笑着解释,“河神大人千千岁,没有他老人家健在,却叫新娘转世的道理,我们也是受了大祭司的指示,这才选的正午时分,那些愚昧百姓不懂,以为轮回投生是什么好事,叫我们来看,能选去做了河神新娘的,真是百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也不用受人间苦转生噩了,能永永远远的伺候河神大人,不比每次受那几十年的苦有福气那些无知百姓就是想不通啊”说完一副叹息样。

凌湙心底冷笑,嘴上却玩笑似的反问,“曾大人如此推崇这种信念,家中可有女儿为何不也送她去享此福能省了轮回托生之苦,这该是人人羡慕的吧”说完眨了一脸好奇样的盯着他看。

曾丰羽愕然一顿,片刻强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呢本官的女儿生来就有福,而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是没福,本官怜悯她们,好事自然尽归她们先得,本官又怎可为了女儿与她们争福呵呵,公子实在是说笑了。”

说完扭头脸一厉,对着外围那些巡逻的县兵道,“今日是怎么回事丧气声如此近,吵扰了各位贵人,去,撵远点。”

那边负责守卫的班头鞠躬报,“大人,今年也不知怎的,来了许多人,撵的已经很远了,还是有声音能传过来,再扩大范围,咱们这边人手就不太够了。”

凌湙在旁插嘴,“我这有人啊害,帮个忙而已,曾大人不必跟我客气。”说完手一挥,将身边仅剩的十几人都撒了出去。

土台周围的锣鼓直敲了一刻左右终于停了,浑身挂满彩绸的大祭祀跳上了台上中心鼓面,手持一根漆黑等身长的棒子,双手举过顶朝天唱茗,三拜五叩后,开始围着十八根柱子转,每转一圈,手里的所谓圣水就朝着柱子上绑着的姑娘抛洒,同时,整个土台从下而上开始冒烟,袅袅烟尘冲天而起,带着隐隐檀木香,飘向看台周围的观礼者。

这应该就是幺鸡说的,人为加工的异象,然而,这么拙劣的把戏,凌湙不信台下的观礼者不知道,但他们仍一脸虔诚的双手举过顶,跟着大祭祀遥颂祝祷词,满场都带着参与高端集会的荣幸与骄傲,至于真相,贵人都不介意,他们有什么好追根究底的,从众、欺哄,然后大家一起高兴就好。

“荒唐”凌湙甩着鞭子一脸有被糊弄到的恼火。

而他的鞭子一动,远远的一直在等信号的几波人都开始动了。

首先是被凌湙派去帮忙维持秩序的,假意松了个口子,将围拢过来的百姓给放进了观礼台,一下子就将那股刻意营造出来的“神性”,给冲的七零八落,特别是有女儿在祭台上的,更痛哭着大喊女孩的名字,还有一些曾经在此失去了孩子的,触景生情,也哀哀抽泣个不停,静溢的场面瞬间就嘈杂如菜市。

白淳从招呼的客人堆里站了起来,冷着脸斥向百姓,“这是什么地方怎容你们如此放肆滚出去。”

别看他斯斯文文一副文士样,可积威甚厚,一声斥责,竟真让那些哭泣的百姓瑟缩着要往后退,脸上也惊慌不安的四处张望。

这时被安插进里面胆大的灾民说话了,“大人,如此惨无仁道的祭祀仪式,为何还要年年举办就是要办,据我从各地来往的商民嘴里得知,人家地方上每年也只祭出一个姑娘,为何我们这里一次要祭十八个而且,选的还是午时三刻大凶时,大人,她们已经够可怜了,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投胎的机会,要这样掐死了她们生生世世的轮回路大人,百姓的命就活该这样遭欺你们当官的不是天天说要为百姓谋福祉,就是这样谋的”

幺鸡从平西县里带回来的消息,让凌湙想到了舆情挑拨,这时代的百姓少有认字的,更有心理明白,但嘴上说不清或不敢说的,于是,凌湙特意从灾民营里,挑了几个读过书的,这样那样的教了一番,让他们跟着幺鸡去各乡村,混进那些激愤来讨要说法的百姓们当中。

白淳教这灾民问的脸色涨红,似恼似愤,脸更冷的冰似的盯着声音发出者,“好口才,你是哪里的听口音不似本地人”

那灾民身体一挺,骄傲道,“本秀才不过是家中遭了灾,出外躲避一段时日,却不料竟遇上此地如此荒唐事,作为读书人,我自然是要仗义执言的。”

白淳冷笑,手一挥,“那就去本县的牢里执言吧抓起来。”

凌湙从旁用鞭子拦了一下,笑眯眯道,“白大人,其实本公子也不明白,就是京畿附近祭神,也只一个活人祭,你们这里怎地一下子搞上十八个这是做何解释还有这时刻选的,有伤天和。”

白淳对凌湙倒还能忍着点气,赔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早年我们这也确实是一个,但后来河神大人发威,启示大祭司一个不够,这才年年增加,扩张到了十八个,至于这时辰当然是为了”

听见的百姓再也忍不住了,厉声截断了他的话,“是因为你们作孽太多,怕枉死的姑娘半夜来找你们报仇,所以干脆用正午阳气煞了她们的魂魄,好一了百了,你们就是一群视百姓命如草芥的狗官,我呸假模假样的当什么正人君子,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狗官。”

凌湙哈哈笑着鼓掌,“好胆识,骂的好,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当官的没有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在官场里混不下去,白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官场,没有人比本公子还清楚的了。”

白淳惊疑不定的望着凌湙,不知道他现在的立场属哪边,凌湙看着越来越多围拢过来的百姓,转身指着高台上的女孩们,“其实你们不过是希望她们能有个可以投胎的好时辰嘛这个简单,叫她们挺着点,只要过了午时三刻以后再死,一样可以满足你们的诉求,只看她们有没有那个毅力了。”

围拢的百姓也搞不懂这位贵公子的立场,只觉他这说法牵强,忍不住道,“午时三刻就有火从地台上冒出来了,她们会受火焚而亡,你要她们如何坚持就是坚持下来了,浑身烧伤又岂能活这位公子,你要是看完整个过程,就不会说的这样轻松了。”

曾丰羽带着郭平靠近了凌湙,低声道,“宁公子,不要与这些贱民说道,他们根本不懂我们的用意,您回去坐着继续观礼,这边的事情我们自会处理。”

凌湙这模棱两可的态度不仅白淳起疑,曾丰羽自然也提了心,不想让他继续与百姓对峙,可凌湙已经确认了百姓的态度,看着他们手里的棍棒,笑着鼓励,“你们今天能到这里来,说明你们还存有亲情,人性,知道维护自己的亲人和正义,本公子很欣慰,也不枉我路过此地要多管一趟闲事。”

曾白二人面色大变,凌湙却一鞭子将二人抽翻,声音清清浅浅,“本公子实在厌恶与尔等继续虚与委蛇,拦了本公子的道,你们就去死吧”

祭祀台旁他们的府卫,县兵,以及招募的壮丁,瞬时团团将凌湙围住,而正在此时,观礼台上的众富贵老爷乍起惊逃,惶惶往后退,眼睛惊恐的瞪着土台斜后方五百米处的沼泽地。

一具具裹着厚厚淤泥的人形生物从那块地方爬出来,张着手往人声鼎沸处缓缓移动,而随着满沼泽的淤泥人形爬过的地方,血迹拖地蜿蜒成河,光秃秃的芦苇丛里突然火光冲天,轰一声炸雷过后,披着血衣的枯瘦人骨架子,白着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深黑的眼珠凹陷,张着没有牙的嘴巴嗷嗷叫着往人堆里冲,这一变故,直直吓翻了一群人,撞的桌椅翻飞,连滚带爬的要远离越来越近的“鬼魅”。

四周响起了幽幽女声,带着戏腔的唱词卡着嗓子眼里发出,“呜呜呜万世皆悲苦人心全是毒呼呼呼如何能不苦为何只有我们苦啊哈哈”

就是正午时刻的阳光,也挡不住这满荒野的煞气,何况心中本就有鬼的人,这阴森的带着调子的催魂曲,连祭台上的大祭司都停了动作,不安的在鼓面上张望。

幺鸡带着他的人,披着撒满狗血的白布面,混在这群人里偷偷靠近了祭台,一刀一个解决了给土台加火烧烟的祭司手下,掀了衣服就将准备好的爆竹往里塞,不过一小会儿,土台里就噼里啪啦炸开了花,而祭祀台上中央部位的大鼓面,塌陷似的咕咚一声落地矮了大半丈,平平的将高于众人的大祭司给托举到了众人眼前。

凌湙哈哈大笑,指着满脸惊惶的大祭司,“哟,原来你也会怕啊真稀奇,我当你无所畏惧呢”

曾中羽与白淳从地上相携爬起,面目狰狞的望向凌湙,“宁公子,你为何要坏我等好事我们可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吧”

凌湙摇头,一脸惋惜,“你们有啊你们抢了我八个姑娘,我可不得找你们算账么”

一旁的郭平冤死了,从地上爬起来喊,“哪有八个明明只有六个两位大人,他胡说,属下真没有弄到八个。”

曾白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城门外叫阵的那些人都是你的”

凌湙点头,“不止,现在你们两县的千户营里,也是我的人,全是。”后续灾民里的壮丁全都带了过去,所以凌湙才如此说。

曾白二人面色青紫交加,相携着缓缓退后,而他们的府卫和县兵则将二人保护其中,凌湙一步步靠近,调侃他们,“时辰到了,你们不继续么万一河神大人又发怒了怎么办”

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淤泥人眼看着就要近身,那越来越近的绝望戏腔,极似火灼中痛苦的哀嚎,混着枯瘦披白的人形骨架,一点点的要将看台和观礼台上的老爷们吞噬,那些人疯了般的要往圈外跑,然而,圈外是那些拿着棍棒的老百姓。

曾丰羽与白淳二人不愧是当了多年官的,此时尚能稳住,站在护卫堆里,冷脸指着那些百姓,“敢冲撞朝庭命官,全部格杀,来人,去送祭祀台上的新娘上路,今日来不及慢火酬神,改日我等再向河神大人赔礼请罪。”

他们一发令,身后离祭祀台最近的护卫就持了刀往土台上蹬,被绑的女孩一个个瞪着眼睛惊恐求救,幺鸡他们披着血衣,和就近的几个淤泥人上前阻挡,凌湙则扭脸看向身侧的百姓,“你们往日喊冤,冤魂如今叫你们喊出来了,他们都知道护着那些无辜的女孩,你们难道就如此干看着”

那些被犹如丧尸片里爬出来的怪异人形吓的动弹不得的百姓,此时叫凌湙点拨,一下子回过神来,望着努力与官老爷的兵作斗争的“冤魂”,轰一声神经崩裂,壮胆似的怒吼出声,“我跟你们拼了,还我妹妹女儿的命来。”

聚集过来的百姓全都是这些年受过害的,家家都有被贡献的女孩,之前畏惧官府,惧怕祭司,可当凌湙青天白日用冤魂说事,给了他们一个举起棍棒的理由,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去追究这些冤魂的真假。

人有时候的怒发冲冠,只需要一个点火就着的理由,他们压抑太久了,被所谓的神裹挟着不敢反抗,可当有与神一样凶煞的东西出现后,他们反而能拎起棍棒,一举将这明眼人都知道的愚弄人心的障碍给推翻,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