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炉祭典的那天,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到场了,聚集在天炉里,从高台上看起来,就好像一锅菜。里面有上了年纪的前辈前前辈,插着腰往下瞧总不大合适,手塚便只上去踩了一下看看地板是不是结实就下来了。
迹部打死也不想在天炉里跟盘菜似的呆着,反正是观礼,看个大概就够了,再说他不是青门的人,本就不该来这地方。手塚大约是看出了他矜持的挣扎,便让人搬了椅子,放在天炉的外面,正对着高台,叫他坐。总之对待“门主”的礼仪客套,他一样没省,算是很尽心周到。
迹部也很给面子,大方地领情,而且这天还特意穿了白底金边的礼服出来。虽然手塚并不计较外表,但他也确实担心过迹部会不会穿着一身的十全大补招摇过市,好在这些天下来似乎都没有。
青门的祭典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简单的。由於翡翠谷地属东方,承接青龙地脉,所以要祭青龙。祭青龙之后是祭祖先,干将莫邪什么的一路下来。没有击鼓鸣笛之类的排场,但是几百号人的阵障也已经够气派了。
迹部虽然坐在高台的对面,却根本没注意那上面龙崎宗师和几个前辈前前辈在干什么,反而是留意到祭青龙的时候,手塚这边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对其他几个门人交代之后就离开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回来,手里拿着的似乎是前几天画的阵术图。
祭祖的时候要采血。小碗在门人面前挨个儿转,然后转到大坑外面。龙崎宗师刺了一下手指,再轮啊轮啊轮到手塚。他基本上就是最后一个了,撩起很宽大的袖子,往手臂上划了一道——很大方,丝毫不见犹豫,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吧——却看得迹部身体都紧了起来。
接下去是敬酒,宗师在高台上先敬,门人在坑里再敬,大概就是先天地后祖宗。手塚也有一杯酒,还分了半杯给迹部,说既然来了,就跟着敬吧。两个人都喝了下去,再下来仪式就算完了。
祭典之后有半天可以休息,要养精蓄锐准备更复杂的工作。手塚趴在暖台上,书虽然一页一页地翻,但基本上什么也没看进去,想想是不是干脆睡一会儿比较好。这个时候屋顶上发话了:“汝明天起也要上那个高台吧。”
手塚唔了一声。
迹部说:“站在那上面应该很有感觉。”
感觉?汝以为人人都像汝——坐在屋顶上也要君临天下吗?手塚想着,忍不住笑了。
迹部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还是一样无声无息。顶着一张“本君”的脸,三尺围屏的傲慢又回来了:“手给吾看看。”手塚没说什么,就把手伸过去。迹部撩起袖子,见那下面已经上了药。手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刀的时候还得割。“三千把刀,汝割三千回,这手就掉下来了。”
手塚摇头:“又不是所有的刀剑都得割手。”
迹部从外袍下取出轮舞:“那这个呢?”
手塚看一眼:“都这么久了,吾哪记得。”
迹部应该是还要说什么,屋外却忽然响起人声。手塚只得应一句“吾在”,顺便砰地一声关上窗。
进来的人是不二,笑眯眯地问他,前面是怎么了,关窗关这么大声。
手塚说是风碰上的。脸上看不出,心下不免黑线。之后再碰见迹部一定得和他说,要聊天要喝茶都无所谓,拜托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
他瞟一眼窗,窗上没有人影,两个硕大的喜字倒还是红得那么张牙舞爪。
第五章 天意茫茫
青门上下都忙着在天炉折腾的时候,有个人非常闲,就是那个捡来的和尚。
捡来的和尚也不乱走,就是整天在屋子里呆着,最多,在屋子周围转转。对於出家人而言,刀剑场的煞气太重,得适应一段时间。当然用他的话说,是在等待机缘的降临。
一开始机缘还当真不少,要知道在青门传八卦的速度是很惊人的,有门人来看个究竟,顺便打算聊聊天,但基本上有过一次经验的人都和手塚国光一样,再也不想光顾那个小草棚。当然也有彪悍的——比如不二周助,时常去逗他说话,因为有时候他说的话虽然废,也挺有意思。而他们的谈话内容,菊丸说在一旁听着觉得头发都好像要白了。
当然除了不二,还有一个人能和捡来的和尚有正常意义上的交流,那就是大石秀一郎。每天雷打不动三顿饭都会抽空送去。因为手塚说了,人是他捡的,该怎样都是他“看着办”。自然不是很忙的时候两个人也会聊,聊些什么别人就不知道了。
其实大石除了和捡来的和尚说说话,基本没有闲聊的物件。手塚很忙,不好打扰。菊丸这些天也都和不二在一块儿,而和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疏远。对菊丸的小脾气,大石没生气,他觉得反正有不二在,和菊丸作息都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有点可惜:这坐在一块儿八卦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大概要等过年?
手塚忙得好似陀螺,压根就忘了这个人。如果不是门人依照他的阵术图给天炉画花的时候暂时不需要他在一旁观视,他才得空在自己的屋里喝杯茶的话,大概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手塚都不会记得青门捡了一个和尚养着。
那日大石和他一块儿回来时提起,和尚想在青门传道,不知行不行。手塚沉默了片刻,反问一声:“传道?”大石看他的脸色,也问:“不妥么?”
手塚放下杯子,要再满上,发现壶里没水了,不得不去添水:“暂且不论妥不妥……”他抬眼看大石,“先说,汝可知道他叫什么?”
“这……”大石似乎有些为难,犹豫片刻,最终答道,“手塚,对一个人的认知不必限於一个名字。”
好嘛,已经传上了。手塚的表情似笑非笑:“他给汝传了半天,汝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吾该说是他传得太差还是汝听得不够?”
大石沉默了。
手塚自觉这话有点重,只能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不怪汝,哪怕是吾也没办法。谁让那人是真极品。
茶滚了,壶盖被蒸汽顶起来,喀喀作响。手塚给大石满了一杯:“有空汝去问问不二,他知道得很清楚。问完了,再来吾这里。”
大石果然照手塚的话去找不二。不二当时正在院子里看书晒太阳,手边茶几上垒着高高的一叠麻将。翻过一页书,顺手又垒上一块,他看也不看,这麻将居然也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不知怎么的,不二向来很闲。算起来他的职位也不比手塚低多少,剑院也未见得就生意冷清,但他明显就比手塚闲。好比这次天炉开启,刀剑两院选人,他也就靠掷骰子,随便递个名单上去。进了天炉,也就是和其他门人轮流作息,偶尔视察一圈,不见得多操多少心。手塚呢,站在那高台上是一刻不能离开的,这可真不能比。所以一旦碰到忙时,他的闲就显得特别可恶。若说欣赏他的认为他举重若轻,那么排挤他的便认为他在消极怠工。
不二闻言只是一笑:消极怠工?不对不对,我可积极着呢。然后照样闲他的。
有人和手塚提过不二掷骰子的事,手塚只是哦一声而已,什么意见也没有。再有人提起,他就说,送来的人没问题就够了,管他怎么送的。手塚这一点还是很够意思。
因大石来了,不二便放下了书,进屋去又搬了一张椅子让他坐。
大石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开场,因为一路过来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过。这平日常打腹稿,偶尔不打,很不习惯。想随便问就随便问吧:“大熊武郎去哪儿了?”
不二微微一愣:“嫁了啊,当然在夫家。”见大石面有窘色,不禁笑了出来,“有什么就尽管问。”
大石叹了一口气:“我要问的,你可不能笑。”不二很正经地收了笑容,点头道:我不笑。大石壮胆:“草屋里的和尚叫什么,从哪儿来?”
不二托着下巴,狐疑地看着他:“这不是该问那和尚么?”
大石的脸几乎憋到通红:“……我问不出。”
不二咳嗽了一声:“啊,那个人啊……”这拖长的尾调似有很多的想法,略沈默,只说:问题不难。那个和尚本名伊武深司,不动峰出身大和尚,大慈殿修行。至於他来青门干什么,这还有待进一步交流沟通。
大石吃惊:“你怎么问出来的?”
“总不能严刑逼供。”不二说,“不过是随便闲聊罢了。”
那可真是“随便闲聊”。好几车的口水,要不是真闲,谁有那个力气去洒?
他把跟和尚的那些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所谓“大致”也是迫不得已,草庐里洒洒口水也就算了,在自己的院子还是不要了吧。说完他眯了眯眼:“这些手塚也知道,该不是他特意让你来找我?”
大石点头。
不二又低声沈吟:啊,那个人啊……
大石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终於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很笨?”
不二先是一愣,然后呵呵笑道:“你可别想太多,他不过是忙晕了而已,忙的时候他就是老大。”
大石默默地站起,从院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转了两圈,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告辞上天炉去。
大石走后没多久,菊丸就捧着大熊武郎的盒子过来。只见那虫子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摸上去还硬邦邦的。菊丸问不二这是不是死透了。不二把虫子拿出来仔细瞧了瞧,说:只是成蛹而已。
明年破茧,又是一只好虫。
天炉中央竖着巨鼎,巨鼎内是一缸铁水,高热的气体把远处的山烫得七歪八扭。
手塚终究是准了大石的意见,让那个和尚在青门传授佛法。其实他也实在没那个余力去管这些,只是大石提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回头再细想起来,也没要收回的意思罢了。反正他对和尚没偏见,倒是希望那个和尚能来天炉念念经,说不定能把火念旺些。
这天炉炼化数日,手塚跟着在高台上守了数日。因推算不久便要下雨,这一下或许一天两天,也可能更久,所以他打算赶在下雨之前炼化到某个程度,再以阵法护住天炉内的鼎,使其不至於冷却。
至於休息……有人试探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收工,手塚拍其背,语重心长道:再说吧。
几天几夜以往也不是没试过,何况现在操着几百号人连轴转,手塚便觉得自己没怎么吃亏。他就是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
一旁的大石一边顾着下面的阵势,一边不停给他满水,心里还挣扎着是不是该提醒他去解个手。这都整整一天了,从寅时到次日子时,人怎么能这么憋。而手塚完全没感觉似的,叫大石由衷佩服起他的海量来。大石想,好在这样的生意不是天天有,否则真如不二说的那样,这人该成神仙了。
大石缥缈地走着神,忽听手塚道:“让巽位上九的两人往右边挪挪。”这下好像有木鱼在耳边敲了一记似的,他立刻站起身。因坐得太久,手脚都僵了,猛一伸直,便喀拉拉地响。手塚终於把视线从天炉挪到他身上,眼神有些抱歉:“汝找个人替吾传达吧,汝还是先回去休息。”又把茶壶递给他,“让他们换壶浓的来。茶吾自己倒就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大石回去小小睡了一觉再回到天炉的时候,手塚还是维持那个姿势在高台上坐着。大石提了一下茶壶,里边还是满的,开盖闻了闻,还很浓。他叫人上了热水,给手塚倒了一杯。
手塚听见响动,於是讷讷地略抬头看他一眼,喃喃道:原来已经天亮了么。
卯时龙崎宗师来看炼化得如何,手塚起身迎接,让她坐,竟一点也看不出疲惫的神态。龙崎提了意见,一旁还有前辈指点几句。手塚不说话,只是点头,在阵图上涂涂改改,貌似必恭必敬,却比往常更显得冷漠。前辈的脸色有些难看,对他的态度似有不满,不过念在他的确为青门出力的份上,终究没有发作。
迹部也忙,忙应酬。主要是天炉开启,早八百年就退休的前辈们都来劲。虽然都是些见过的人──他刚来那天晚上大概一次看了不下四五十张脸,必有一张在其中吧,只可惜,这半个多月下来他早记不清谁是谁了。
既然是前辈,该应付的总得应付着。迹部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汝认识吾吾不认识汝的人能够聊上好几个时辰,而且聊完了之后,居然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他觉得烦,而亲自驾临他的居所的前辈却自以为是在给他面子,真是要多倒楣有多倒楣。
这天正值某位前辈给面子,他忽然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到对面屋顶上蹲着了。因此问天炉那边的状况怎样──这似乎是几日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对话,迹部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前辈说,虽眼见着要下雨,但这几日抓紧得很,天炉连着烧了三天,想是不会误了期限的。然后又补了些青门如何守信,如何克尽职业操守,优良传统又如何得以代代相传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迹部唔了一声:那真是辛苦先生们了。心下却暗骂:靠之汝等。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迹部景吾要在冰帝早就靠出来了,但这是在青门──屋檐不像冰帝那么高,门生品性修行的第一条就是谦虚恭敬,客随主便入乡随俗也是应该。人贵自知,迹部贵就贵在是个自知的人,在什么人面前该什么样,当了这几年门主下来,聪明如他当然都明白。
只是这日子,连无聊都不能够,却比无聊更无聊,难熬是一定的。
更让迹部靠之的是,白天应酬还不算,半夜居然听见有人念经。念的是什么,他当然是听不懂,不过他会猜。他猜那念的一定是往生咒,超度的就是他这个冰帝门主。
据说往生的时候会有几种象,什么满室异香,奏天乐,圣光大作,迹部等着,但最后只有念经而已,所以迹部想那是果然胡扯的。不过推了门看外面,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更别提和尚,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玄机。
好在那经也不长,翻来覆去地念,倒挺催眠,迹部听着听着就呼啦一觉睡过去了。
黑云压城城欲顷。
手塚正午封了天炉,下了高台。虽说连着熬了几天,却没有立刻回屋睡觉,而是先去洗了个澡。大石都担心他会不会在澡盆里睡过去,可是没有,他自己爬出来了,穿上常服,还是很有师长的样子。
回到刀院,大石问手塚要不要人陪一会儿,手塚摇头:什么时候了,人人都累,早点陪自己的枕头去是正经。大石无法,但坚持看着他上了床盖了被子闭了眼才走。
其实手塚根本睡不着。如同一个人饿过了头,见什么吃的都恶心一般,熬得太久,就算真躺下了也只能对着天花板发呆。屋子里水气重,闷得很,他躺了一会儿就爬到暖台上,点了灯。正好矮桌上摊着半张图,不过是些干坤震巽之类。但他定定地研究了一会儿,还真没搞懂先前画这些歪歪扭扭的是什么,因此怀疑,自己是不是变笨了。於是他随手抽了张纸,想了想,画了个不太圆的圆,然后在左半边圆上点了一点。旁边题字:“青门刀院师长在上:无边可纳万千,一心不化两极。”
写完以后,拿起来端详一下,点了点头。然而再读一遍,又觉得不知所云。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在纸的背面又写了几个字,然后下了暖台,翻出柜子里的瓶瓶罐罐,终於找到那天办喜宴时用过的浆糊。他拿竹刀刮了一点,给纸边糊了一道,伸手往窗台外一贴。
折腾完这些,眼皮更沉,他觉得这下或许可以睡着。
迹部自然看到了纸上写的字,因为那字本来就是写给他的,大小么,以他的视力就是再倒退五十步也能看清。他收了那张纸,往正门去。这一路上走得,照青门女门生的话来说,没有风也能风度翩翩,再有风就是风姿淩乱了,那真叫一个帅。
总之他风度翩翩,或者说大摇大摆地进了手塚的院子。这一幕并不是很多人都瞧见,但有人瞧见是一定的,倒也没好事者在院子外面张望,可见青门虽然八卦,但多数人八得很讲操守。
迹部进门的时候,手塚靠坐在窗下,似乎是睡着了。头发解了一半,被灯火照成暗金色。这样看起来,手塚是真瘦,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瘦,而是好像要化在这朦胧光影里的瘦。迹部就是站在台边,不坐下也不走开,只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不见得是在冰帝,而是更久以前,在南山平湖的医庐。
手塚半睁开眼睛,对迹部道:吾睡不着。迹部问他要不要找个大夫来,他摇头:找什么大夫,汝要不劈吾一下,把吾劈晕就好了。
迹部说:既然不想睡就别睡,干脆吃点东西。又问他厨房里有没有米。他说有,可是灶台上没火,说着瞥迹部一眼:汝又不会下厨,吾也没力气看着。迹部指指隔壁:那个老实头呢?他不是很会做?手塚再摇头:老实头又不是拿来使唤的,再者这些天吾也使唤够了。迹部叹一声:汝啊,汝真难伺候。然后站起来,出了卧房。
过了一会儿,他便回来。一手端着只茶炉,一手端着钵米,冰帝门主即便这样的形状也是很有风度的,总之就像个门主。手塚想,大概就算他提着只水桶或者扛一根扁担,也会很有风度吧,这便难怪女门生要癫狂。
迹部借了油灯上的火,点了茶炉,然后取走茶壶,到水缸里舀了点水,再放到茶炉上。他让手塚自己抓米放进去,说这样应该能煮成粥,只不过慢些罢了。
手塚真的抓了把米放进壶里,愣愣地看着迹部盖上壶盖。茶炉上渐渐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
外面开始下雨,大倒是不大,但是一看就要下很多天的样子。手塚喜欢水,因此开了一点窗,把手伸出去,摸到冰凉的雨滴还舒服地叹了一口气。迹部似笑非笑:吾真不懂,汝连自己都顾不上,那个越前龙马怎么长得这么有能耐。
手塚皱眉:他长得有能耐,和吾顾不好自己有什么关系?想了想,又说:他长得有能耐是他长的,是他自己的功劳。
迹部接不下去,只能和手塚大眼瞪小眼。他觉得和这么个人在一起久了,大概不是变成哑巴就是变成话痨。蓦然发现,手塚的周围都是些话痨。从交流的难度上看来,真是辛苦这些话痨们了。
手塚说:找根筷子来。
他声音太低,迹部一时没听清楚更没听明白:嗯?
手塚重复一遍:找根筷子来,好搅和粥。
起身去找筷子,好搅和粥。
那粥很香,里面什么也没放,但是雪白雪白的很可爱。没有碗就倒茶杯里盛着,手塚单用一根筷子一点一点拨到嘴里,吃完以后唔一声:没有味道。
迹部敲着空壶冷哼:汝不觉得这时候发表意见晚了点么。
临走前,迹部还真按手塚说的劈了他一下,让他睡过去,然后关了手塚的院门,回到自己的屋子。当天半夜依旧听到有人念经,念的是什么依旧不懂。这才想起,他忘了和手塚说这事儿了。
至於手塚写的那张纸,过几天雨停了之后,迹部还是给粘了回去。手塚当然是不知道的。
除夕的时候翻新屋子,负责刷后墙的不二周助才看到手塚窗台外边粘着的纸,不禁大笑。
纸上写道:“此处勿扰,有事请往正门。”字很大,很有力,很圆满。
不二问这是谁写的,扰人的是谁,被扰的又是谁,可是情书?手塚接过纸,说不知道,然后折了两折夹进易经里。
后来翻书时不小心这张纸又掉了出来,已经有点泛黄。他打开看了一眼,再翻过来看一眼。事隔多日,依旧有以头抢桌的冲动。他想那时自己一定是累糊涂了,否则怎么这么淩乱呢。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丢掉,仍旧夹在易经里慢慢发黄就对了。
(插播伊武大师的一小段,其实我就是想写个满怀悲悯的阿修罗……莫非他是莲华和善法的儿子????~口~!!!)
草棚有点漏水。伊武深司看着雨水从屋顶上滴下来,落到手心里,再顺着手指滴到草席上,慢慢地渗透下去。然后又一颗,再一颗。他忽然想念一句: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大石告诉他可以在青门传道的时候,他也是念了这么一句话。
都说伊武大师是个古怪的人,在他眼里,似乎一切生灵都在水生火热之中煎熬着,承受巨大的苦厄却不自知,罪孽深重亦不懂得忏悔消业,明明踏在刀尖上却自以为踩在莲花里,以至将来十万亿佛土之外的极乐世界无法栖身,实在是可怜可叹。但事实上,青门众人实在看不出手中的铁饭碗到底有什么可煎熬的,也看不出这人杰地灵的翡翠谷究竟有多少巨大的苦厄。至於罪孽则不好说——恐怕单吃肉一条,伊武大师就要念“我佛慈悲”了。不过谁知道十万亿佛土之外到底有些什么呢,那时候人都死了,谁怕谁啊。
伊武大师则不这样想。消罪断业是必要的,他认为云云众生虽不能全都由他来渡化,但渡化一个是一个。他还想,如果有一个伊武深司这么做,自然就会有第二个伊武深司这么做,一个伊武深司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伊武深司站起来,而这千千万万个站起来的伊武深司,一定能把中原灾厄土变成佛门清净地。
手塚国光疑惑:他确定那是清静地不是修罗界?
所以传道之路还很长,伊武大师仍需努力。
他站在青门小道上画了一个圈,盘膝而坐,好像那便是他的莲华台。雨水沾衣不湿,有人说是他那袈裟的料子好,也有人说他或许真的有玄机。他不干别的,就是念经。从大日如来咒念到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以及等等,每天换一个地方念。
而独有灭罪真言是在草棚里,当真化三尺莲台念的,专念给一个人听。
原因么,说来话有那么点长。
灵山不动峰之所以称为灵山,是以其地象特殊,能够育化出各种灵兽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盛产各种灵兽。好比麒麟,千年下来就那么一对,育化百年,还念在不知什么交情的份上送给了水晶峰的冰帝。眼下往生佛子出关要麒麟护阵,却偏偏少了一只。问它上哪儿去了,冰帝答曰:没了。伊武大师问:没了是怎么了?
没了就是被人吃了。
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暂不知道谁吃了麟子——因为冰帝说不知道,是被外人吃了的——但伊武深司知道冰帝众看护有失,於是先在水晶峰念了一阵子经,又做了净罪法事,又放生一堆鱼虾和飞禽走兽。香火在芥川烧了十天,连芥川慈郎也是一天十遍澡连着洗,洗的皮都要掉了。
而迹部景吾不在冰帝,这便不圆满。所谓佛光普照,不能漏掉一个,若是迹部景吾因此不受洗罪而坠入万丈深渊,该是大不幸。所以他来到青门,念经断业。更化三尺莲台,佛语如天音,不造七级浮屠,但求救人於危难之间。
而迹部,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往生咒。
冰帝门主的罪孽好歹还不算太深重,毕竟吃麒麟的不是他。那么问题又来了:真正吃了麒麟的人,到底是谁呢?伊武深司叹了口气:擅杀灵兽,其罪非同小可,将来要堕入阿鼻地狱的。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指引我吧。
佛祖依旧沉默得叫人心寒。
伊武深司想想这或许是机缘未到。他有时间,他可以等。
只是不动峰的执戒僧若知道他这么想,肯定要抓狂:佛子都要出关了,灵兽还缺一只,你倒是给我找个替代品先!
好在不动峰根本不知道伊武大师在青门,只知派他到水晶峰解决麒麟的问题,这一派,人便一去不复返。最后冰帝送来一封信,信中是张不知哪儿撕下来的纸条,写着: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有业断业,清静天下。执戒僧看完,扔在一边,说:别管他了。眼下所有人都忙着佛子出关的事,权且当失踪人口处理吧。
可见这时候的不动峰,一切慈悲皆是放屁。
这雨不大,却下得似魔似幻风中淩乱,一连数日,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而伊武深司的屋子依旧漏水,点点滴滴丝丝缕缕。
大石跟手塚说,是不是请人给草屋的屋顶铺个氊子。手塚想着不就是铺个氊子么,也不用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等人家上青门道渡罪断业的时候悄悄地给铺上就是了。他是不想跟伊武深司打照面,不打照面就好。一声谢也免了,他没那么计较。
只是氊子铺了,和尚却莫名其妙地病了。
大石去看过。伊武深司躺在就地铺的褥子上,似乎有点发热,念经也念不动,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大石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看这情形,以为是受了风寒,於是先喂几口药,热了手炉给他捂着。但是这样并不见好。一天两天也就算了,三天四天折腾下去,这人硬是憔悴了一圈。
大石觉得有问题,和尚似乎是心病,於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安慰两句。安慰完了,回去问手塚,是不是给人家修房子的时候弄坏了什么东西,或者犯了什么忌讳。
不就是修个房子么?又没坏了风水。手塚当时正吃早餐,捏着一只白煮蛋。他的表情就跟那雪白的蛋一样无辜。
那些天迹部的心情很好,跟手塚说起半夜念经的事情,这两天居然没有听到了。手塚若有所思地点头。迹部问他点什么头,他说他也不知道。迹部冷笑一声,说他一定是在扯。手塚没否认。
手塚去看了伊武深司,伊武深司并不搭理他,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可见真的是有病。手塚也没叫大夫,只说:既然是修屋顶修出的毛病,大不了再拆了就好。然后立刻叫人来拆了。
拆的动静有点大,或者说那氊子铺得比较牢固,小小的草棚歪斜了几下。因这么一扯一撕,原本就容几滴雨水通过的窟窿,眼看着就能把人的脑袋浇湿。所以大石一个劲地问:没问题吗?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手塚抱着手臂,极淡然地回答:有问题再铺上就是了。
那边忙着拆氊子的时候,伊武大师正百无聊赖地躺着。他心情不好,也睡不着,便胡思乱想:普降甘霖,却独缺他一人,莫非佛祖见弃……他叹了口气:或许是佛祖认为自己执着太过,需要自我反省,以求解脱?他皱起眉头,心思烦乱,翻了个身:又或许,佛祖并非见弃,而是要告诉自己,青门并无那有罪之人呢。才想到这儿,幽暗的屋子里忽然出现一道天光,甘霖从天而降,打湿了他手边的一串佛珠。他惊坐起来,伸出双手接着从大洞里落下的雨水,讷讷地念道: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屋顶在抖,沙拉沙拉的,有人在说话,叽里哇啦的。但伊武深司最大的本事,莫过於能对现实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的耳朵都拿去听佛语了呗。
这晚大石照旧来看他,发现他有精神了,暗叹这世界真奇妙。然后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伊武深司点头,说想吃饭。大石送了饭来,他吃了,又说:锅里的是饭,碗里的也是饭,饭都是饭,但锅里的和碗里的就是不一样,好比人都是人,空门外的和空门里的就是不一样;空门外的造业,空门里的断业,原是该然。大石觉得他是真好了,心下当然高兴,於是去告诉手塚。
手塚“唔”了几声,表示已经听见了。
既然佛祖认为伊武深司做的没错,伊武深司当然就要把这种做法贯彻始终。他几乎已经确定机缘来了,有罪之人就在青门,因此干劲又充沛了一层。
所谓传道,就应该传进受道者的灵魂里。伊武大师这回决定不用念的,用写的。他走到哪儿写到哪儿,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一道又一道,字像生了根似的,任凭天雨如何冲刷,它就是不消弭下去。这些字要不了多久就遍布青门道,反正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除非你不走路。
话说也巧得很,因为淫雨霏霏,颇有连月不开的架势,宗师认为青门不能就这么闲散下去,因此召集青门各位前辈老者以及师长,决定讲学再开,什么时候天晴什么时候停课。
於是很快,青门道上又热闹起来,这些字也就不可避免地被众门生看见了。虽然有没有刻进灵魂很难说,但伊武大师不急,他可以等。
而手塚瞧着道上的不怎么像经文,倒是很像鬼画符,但是一见伊武深司那菩萨似的脸,又莫名生出罪过之感。
这可真是有那么点不妙。
天有不测风云,重点不在於测不测,在於它究竟有没有飘到头顶上。
不动峰执戒僧亲自造访浮云阁,满屋子檀香味,手塚闻着,觉得有些头晕。
执戒僧说:连日阴雨,虽是望月,却仍不见光,因此影响到对四方结界的监视。虽然至今没听说有高等魔物脱出的消息,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不动峰此行是尽除魔之责,还望中原各门配合。
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很像一回事。但那神情衬着怎么看怎么未成年的脸,便有点不太搭调。因为下雨,执戒僧披着一个说不出颜色的斗篷,连着古怪的帽子,遮了半边脸——似乎是故意的,只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神不似伊武深司的苦大仇深,倒有几分冷酷的意味,但一配上那未成年的脸,又显得小题大做了。
可见他在脸上吃了不少亏,也怪不得要遮掉半边。手塚很走神走得很远。
执戒僧继续道:过几日,不动峰会派人来巡视,以确保中原安全。
手塚奇怪:不动峰什么时候派得出能确保中原安全的人了?好在还没问出来,就被宗师几句客套话给截了回去。
那几句客套话,当然是要对方在青门暂住几日。执戒僧难免推辞,宗师不得不再劝。一来二去,台面上便有些尴尬。此时手塚说:还是请圣僧住下吧。见对方一愣,他继续道:这雨不寻常,圣僧如无陪护,实在不宜在外行走。毕竟佛子即将出关,一切当以此为考量,不要增加无谓的牺牲才好。
执戒僧觉得有道理,并且看手塚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样了。当然,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手塚在想什么的缘故。他说:承施主盛情,吾再推辞实不应该。但眼下不动峰事务繁杂,经不起耽搁。不瞒施主,佛子出关需要太阳太阴之圣兽护法,元灵才能得以安稳脱出,进入宿体。但眼下护法圣兽有失,必须想办法弥补,所以……
手塚不紧不慢再接再厉:吾不知弥补之法,但依吾看,若没有方法可循,圣僧哪怕现在就回去也是徒劳。办法在哪里都是想,既然来了,何不与青门众人探讨?所长之处不同,互相交流,或许能有一丝转机。说完,很真诚地看着对方。
见对方没再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青门和不动峰,谁跟谁啊,客气什么。
然后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执戒僧暂留青门几日,等传说中不动峰所派的人马来了再一块儿走。
其实手塚是个好人,这点勿庸置疑。但好人未必事事都得出於好心,因为那样是不能过日子的。留下执戒僧,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解决。手塚闲暇时不免回味此次会面,觉得这留人的手段基本上属於强盗行径。但他是强盗惯了,没什么罪恶感,再说被抢的人也觉得自己只是被盛情招待了而已,那他就更没有必要内疚了。
所谓盛情难却,汝等只管受着就好。
而迹部景吾觉得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不动峰的精髓,那就是“虚”字。不论什么事,他们都能扯到中原安危、天下苍生如何如何,无非就是想告诉汝等这些凡夫俗子,不动峰过去为中原做了多少贡献,现在正在做多少贡献,将来还会做多少贡献。
连吃顿饭也不安生。
要做水仙,汝就开花,别逢人就装蒜。既然自认为是中流砥柱,那么别在说了“不动峰以天下之乐为乐,以天下之忧为忧”之后,再加上一句“以尽绵薄之力”,这不是“虚怀若谷”又是什么。再说了……迹部咬牙:不就是吃番薯么?连吃番薯也要装,简直逼到极点了。
手塚友情提醒:捏太用力可是会烂,还是放嘴里比较实际。
番薯是他请的,堂屋里,青门、冰帝、不动峰三花聚顶,这顿饭的目的美其名曰: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对面的执戒僧一勺一勺优雅地挖着番薯肉,不过频率很高,速度很快。他一边挖一边说麟子的事,太阴之体的事,以及佛子出关的事。这么一来不太像在吃饭,倒像在开会。挖完了,他把番薯皮放在一边,专心吃番薯肉,从神情到动作都是很庄重的。
如同他的人一样,对於这吃法,手塚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小题大做——吃番薯居然还要用勺子。而事后迹部景吾告诉他,那不叫小题大做——这人和普通和尚不同,根本就是被供起来养着的,据说连筷子也不会用。手塚说:那可以用手撕啊,何必拘泥於一只勺子。迹部一脸的“汝傻了吧”:被供起来的人,汝觉得他可能用手撕番薯吃么?
执戒僧放下勺子,为会议的开场做个了结:眼见魔界蠢动,佛子自困,中原即将蒙难,我怎能不焦急?
迹部景吾轻笑:在冰帝,找太阳之体方便,找太阴之体恐怕困难。不过圣僧汝要是认为吾等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吾等自然全力以赴。为中原尽力,也是应该。
不就是装嘛,谁不会。
总之这顿饭,真是吃得根正苗红。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檀香,虽然混进番薯的味道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挺微妙。手塚问执戒僧,如果此时不是在青门而是在不动峰,圣僧会做些什么。执戒僧咬着勺子皱皱眉:大概是开会吧,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手塚点头道:那样甚好。
虽然他不知道好在哪里。
关於太阴之体,执戒僧说了很多。什么三生五行,什么圣物魔物,什么天道地道人道……迹部无聊,捏番薯,捏了几个坑。而手塚则是拿了张纸极认真地做起笔记,几条线扯过来扯过去,很快就谁也看不懂了。迹部不想研究这太阴之体到底是什么,只想知道这顿饭要吃几个时辰。
终於,执戒僧把最后一勺番薯送进嘴里,忧国忧民状起身告辞。手塚送客,归来,用那鬼画符衬了几张干净的纸,包了番薯,问迹部要不要带回去吃。这东西可是有佛祖保佑的。
於是迹部带了回去,一边吃一边研究手塚的画,想:这难道就是他平日所专注的东西?果然高深莫测。
其实根本就是一堆墨,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但是迹部却看得津津有味。然后看着看着,发现纸张右下角有一行注释。那字很小,且混在几条墨线之中,好在门主大人眼神不错,辨认出原文如下:
所谓太阴之体,一者,雌性;二者,天才;三者,长命百岁。
……
迹部捧着番薯望了望天。
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动峰果然派了人来。只是正应了伊武深司的话:人都是人,空门里的和空门外的就是不一样。
想想也对,不动峰那种组织,念念经作作法都是高手,但要他们打群架,那是难上加难。
佛以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杀生是大忌。对於不动峰而言,即便是魔物,也只可净化不可杀绝。就连当年佛子在世,被许可斩魔除害,但到底只是将魔界封印在三界之外的沙河立海,可见是能不杀就不杀的。而不动峰之所以有这中原最大的山壁天牢,原因也在於此。那些山洞里关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人物,每天派一群僧人对着山壁反反复复地念经,念到天荒地老,念到海枯石烂……其道弥远,其志弥坚,直念到你们一心向佛为止。
所以斩妖除魔,他们一没有能耐,二没有空闲,三没有人手。那么派人,自然也只能派别人。而且这“别人”明知道自己被差遣了,还不能不乐意,不乐意就是不顾天下苍生,不顾中原安危。何况像冰帝那种从旁门左道过来的组织,被中原正道一人谴责一句都能骂到臭头。届时别说赚银子,有多少都不够赔。
他把吾的人使唤来使唤去,吾还必须觉得光荣,这算什么?迹部咬牙:那是流氓,是流氓!
手塚支着脑袋看迹部:人明明是汝自己发配过去的……
不动峰派来的正是凤长太郎,带着十几个侍卫和几个持法器的僧人,暂时就住在总厨房后面空着的仓库里。
起居问题不用担心,因为凤近侍是行家里手,该带着的都带着了,而且都很神奇地归置在几个小包袱里,青门基本上只要提供床和被褥,他们就能过日子。偌大的仓库则隔成了几间,僧人和侍卫并不住在一处,因为武者吃肉,而和尚不吃,看着又罪过,眼不见为净。冰帝唯独凤也不吃肉,陪几个僧人一起啃萝卜。因此大石也不禁赞叹:冰帝那样有钱的地方,居然没有把人养娇惯了,真不容易。可见凤长太郎的人品,和大石秀一郎比起来是毫不逊色。
手塚原本打算,让伊武深司和不动峰的人住在一起,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光是修个屋顶就那样,要是搬屋子那大概就得挂了。这事情还得压后再说。
青门师长和凤近侍见面不似和执戒僧,省了些多客套,打了招呼就直接带山道上去。
翡翠谷山道崎岖狭窄漫长,并不好走。只有西边可以出谷,青龙盘踞,韬光养晦,本是易守之势。北边有溪水,自绝壁而下,地势与别处略有不同。溪水贯穿翡翠谷地,一直往南。有几处山道因为连日阴雨,被淤泥掩盖,不得不绕行,路线十分复杂。
一路上走走停停,所幸未见魔物出现。手塚心情不错,但他和凤所谈的,也仅仅是青门的一些日常事项,以及山道的大致分布和翡翠谷的布局之类,话题无趣又单调。这并非他不近人情,而是一来他不擅长叙旧,二来他虽然欠凤的人情,却不见得有旧可叙。无趣就无趣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天了。君子之交,还是简单些来的真诚。
至於凤近侍还是老样子,善解人意是他的优点。手塚说什么他就听着,同样不提之前在冰帝的事,也不说要见迹部景吾,好像不知道冰帝门主就在青门一样。而按照迹部景吾那种本君个性,自然也不可能先开口要见自己的下属。结果,凤近侍在青门总共呆了半个月,他和冰帝门主,硬是一面也没有碰着。
手塚有讲学任务在身,不可能时常陪着凤上山道,便画了一张路线图给他。迹部先看过,得出的结论是:这图比包番薯的那张纸好懂多了。又想起他在冰帝时天天带着纸笔上山下山,才画出水晶峰的地形。而这张图虽然全凭记忆,东南西北所有可行之路,山水地势,都画得清清楚楚,可见有多了解。
於是迹部问他在翡翠谷究竟呆了多久。
手塚想了想说:吾不记得了。见迹部似乎不相信,又说:这该问师尊,吾是她捡来的,那时尚无记忆。
……听起来总有点敷衍。
不动峰僧人的法器,本是用来探测魔物踪迹用的,结果魔物没找着,倒是找着一堆山妖。
那些山妖都是鸟兽所化,道行不深,因为佛气侵扰而焦躁不安,发现僧人靠近就咬。不动峰认为这些妖物伤人,留着不安全,但是又不能杀,於是遇见一只就逮一只,装在袋子里,带回青门。带回青门后,齐齐排放在一处,有空就对着它们念经。
手塚听说这件事,没发表什么意见。看看时间差不多可以吃饭了,便带着几块豆腐来到客人的住处。一进门就直说来意:听说山道上有妖物,特来看看,各位高僧无恙否?
几位高僧自然说无恙,谢过他的好意与豆腐,请他坐。
手塚坐下后,问他们那些妖物打算怎么处理。
高僧说,如今在房内辟了一角,专放那困妖的锦囊,日后带回不动峰继续渡化,让它们不能为害。
手塚嗯了一声:辛苦各位高僧了。
高僧自然说不辛苦。
手塚说:可是吾有一事甚为忧虑。
高僧认真道:请说无妨。
手塚点头继续:山妖作乱,受害最深者是青门,只抓一只两只恐怕不能根绝。
高僧问他打算如何。
手塚说:如果可以,请把净化魔物及护身方法教吾,吾授予众人,以求长治久安。各位高僧又可免去长途搬运之苦劳,不是两全其美?
高僧们商量一番,觉得他有理,就写了几张护身吉祥的经,交与手塚。手塚收下,又以妖气与佛气相冲,恐影响僧人功体为由,另外找了一间屋子关那些妖物。高僧们自然又得谢他,谢完了还让他自己也多保重,又叮嘱他这经得时常念。而他们前脚一走,手塚后脚就开了门,把屋子里的七七八八全放了。
尽管如此,青门却没再听说有人在山道上被咬过。手塚说他每天都有念高僧给他的经,那是高僧的功劳。
又某次手塚洗了衣服在外面晒,忽然从袖管里掉出一团纸疙瘩。他捡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轻叹:罪过啊,居然洗烂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迹部会提到这件事,冷笑说不动峰的人会被咬,那一定是人品太差。手塚嗯了一声,了表赞同。
近来有一件事情似乎越来越受到八卦界关注,那就是大石秀一郎和菊丸英二的翻脸。
算来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似乎从来也没这么久。讲学再开,照理大石跟菊丸和好的机会遍地都是,但出人意料的是,菊丸这次一点面子都不给。上讲学去得比谁都冲,下讲学溜得比谁都快,几次抆身而过,却总是视而不见,对於大石秀一郎这几个字,他更是绝口不提。原来很黄金的二人,如今翻脸翻的这么彻底,这反常的现象以及云遮雾罩的起因,留给了八卦界不少可以发挥的余地。
偏偏大石的个性里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勉强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更不会给人找不痛快,所以既然菊丸不想和好,那就不和好吧。
而一日不和好,就意味着菊丸有一日的反常,更意味着青门有一日的八卦。
手塚则压根没打算管这件事,反正也管不了,由着他们去。只是在听到各种圈圈又叉叉叉叉又圈圈的逸闻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关心一句:汝到底怎么菊丸了?
大石的表情甚无辜:我没怎么菊丸啊。
手塚想了想说:汝一定怎么他了。
大石无奈地笑道:好吧,那就算是我怎么他了。
真是个没脾气的人。
手塚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没打算怎么办。——菊丸不想和好,能怎么办呢?等着吧。
然后等着等着,雨就停了。停了就得干活儿。
於是手塚又开始忙,忙着开天炉,忙着在高台上指挥,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更管不了那“原来很黄金”的两人到底怎么样。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他大石秀一郎和菊丸英二的事情,他肯定回过去两个字:谁啊?
底下的阵法还在转,但手塚国光的脑子已经快要不转了。眼下离腊月不到二旬,三千把的工程做了一半,光是想想就觉得会死人。不过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中原安危,为了青门几年的生计,一个小小的手塚国光算什么?他早有觉悟。
望着高台底下那一锅菜,青门师长闷下最后一口茶,看着祭天的小碟子转啊转啊又转到他的手上。他接过小刀,往手臂上一划。几滴血落到碟子里,立刻就在祭酒中晕开。
他忽然想起迹部景吾的惊呼:打铁?汝要打铁?!
是啊,吾就是要打铁,汝有什么不满?
那是错乱中的喃喃自语。大石听见的时候小小惊慌了一下:他不是累傻了吧。但打好了的草稿还是得说:大师他想要给青门一人抄一份六字吉祥真言……
手塚抬眼:上下近千号人,他写到猴年马月去?
大石答道:这不过是一份心意。再说我也不能给他几百个名字啊,挑挑拣拣的,百来个也差不多了。吉祥符还是常出门的人用的上。
搞什么鬼……手塚摇头:吾无所谓,只是出了问题汝可要有承担责任的觉悟。
大石笑道:能有什么问题啊。
手塚说:天晓得。
第六章 天长地久
看着最后一把刀子做完最后一道工序,手塚真的认为自己快断气了。虽说这是宗师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但到底人还是得休息得吃饭,要么就别做人。回屋子的时候路过青门道,看到满地的经文,手塚眼晕。不由地想,或许所谓的圣光大作就是眼冒金星?又或许所谓的天乐齐鸣其实是头晕耳鸣?
呵,还真有人会信那套。
没想到回来也不消停。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人来慰问。都是前辈,还是吃饱喝足精神奕奕地来,而他们叽叽咕咕究竟说了什么,手塚几乎一句也没听明白,但样子还是得端着,不时应两声,示意他真的在听。谁让他们是前辈呢,早入门几年就多几两本钱,手塚国光再厉害,也只是个后辈罢了。
一个时辰过去,前辈终於口干了,没话了,告辞离开。离开时神色略有不满,因为手塚都没给他们泡壶茶。
谁知前辈们刚走,龙崎宗师那里又派了龙崎樱乃送吃喝补品来。
龙崎樱乃细心,介绍来介绍去,声音又小,内容繁杂,听着着实费力。但手塚国光有时候就是死要面子,明明累得发晕,还是要装作很有威仪,而旁人真当他精神,和他扯东扯西没个尽头,那真是活受罪。其实本人也不是没自觉,只不过常年以来习惯了,一时改不掉,只好继续受罪。
龙崎樱乃说:宗师要办庆功宴,我们已经准备着,大约过个一两天就能出帖子。
这句话手塚倒是听得很明白。一想起青门那些前辈前前辈挑剔的目光和透着酸味的言语,手塚觉得自己的脑袋顿时又大了一圈,但嘴上还是说:多谢。龙崎樱乃立时低下头,说“不谢”。
还是谢吧,不管汝说什么吾都谢了,饶了吾就好。
好容易等龙崎樱乃走了,手塚正想睡,不料又逢最后点单的门人来叫他签单。这么一研究,又过去快半个时辰。签完了单子,还得好言全门人去睡觉。要命的是,那人觉悟甚高,居然说不困。手塚差点就爆出一句“汝不困吾困”,终究因为死要面子而咽了下去,说:好的作息才能确保做出好的刀子。一面说一面拍人家的背,拍着拍着就拍到门外去了。
外面风很大,手塚关上门,但没上锁,只是夹了几张纸,以防门被吹开。这下终於成功把自己扔上床,他便什么也不愿意想了。
吾说,汝到底什么时候给吾修轮舞?
手塚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风太大,吾听不清……
或许真如迹部所形容的那样,不动峰的人品不是一般的差——伊武大师的草棚终於倒了。
一说起迹部,手塚隐约记得睡着之前是有人进来来着,但是后来没看到,现在想想大概是幻觉或者做梦吧。但是做梦梦见迹部?手塚杯子一个没握紧,差点翻了。
於是言归正传。草棚倒掉的时候,手塚正睡到一半。院子外面吵得很,他挣扎了半天才心有不甘地爬起来,披了个外袍开了门。“怎么回事”的“怎”刚起了个头,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拖到隔壁院子里。
据说是因为之前屋顶漏了补,补了拆,造成草棚的结构有所松动。再加上接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屋子又不够透气,有些地方已经腐坏。又昨晚恰逢大风,所以塌了个彻底。所幸,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头上被砸了个包,现在还晕着,正安顿在大石那处休养。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手塚坚信,像伊武深司这样的极品,房子塌了那是小意思。伊武大师是谁啊,那是菩萨,菩萨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只是菩萨脑袋上肿了一只滚圆的包,看起来挺古怪。手塚不禁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嗯,有点硬。
大石说,已经请了人去通知执戒僧。
手塚继续戳:这样啊……
大石问他要怎么办。
手塚说:大不了跟着他们出家。
出家?大石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手塚虽未曾和不动峰有所深交,但是从过去种种来看,日后会怎样他能猜到一二。
首先逃不过去的大概是一顿经。手塚觉得,栽在不动峰手里的有罪之人,最后都不是诚心悔过的,而是实在被念到受不了。
其次是一堆杂七杂八的要求——参照他们对付冰帝的那几招。这些要求还总是带着光辉闪亮的名号,不是“天下苍生”就是“教你怎么从新做人”。
那么最坏的打算,就是跟着去做和尚。反正做了和尚,总不能再叫吾从新做人吧。一肩担下所有罪责,於青门也没坏处,还能拔高自己的形象,不亏。手塚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虽然之后回味这一切想法都是他叉的口胡。
伊武大师是被手塚国光戳醒的。醒来之后胃口很好,精神也很好,只是……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无牵无挂,不迷不悟……
难得手塚也会安慰人:既然想不起来,那就说明佛祖希望汝不要想起来,汝实在不用勉强自己。
执戒僧一旁听着连连点头——他来了没多久,还来不及发表什么意见,伊武深司就醒了——
手塚先生说得没错。他应着,看表情,似乎对手塚国光其人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层次。他说:执着是苦……
伊武大师一脸的迷茫。
大概是之前太过在意麟子的事,结果被砸以后,从冰帝到青门这几个月的记忆都成了一张白纸。
不得不说,这忘得真是时候。
手塚又重复一遍:是啊,所谓执着是苦……然后转向床边的执戒僧,把大师被捡来的经过大致跟执戒僧说了,并且对草棚倒塌的事情表示遗憾。而执戒僧素来了解伊武深司,第一次碰见他的人能不把他当神经病就不错了,青门还把他收留下来,管吃管住,连他在青门道上画符都不计较,可见心肠真好的没话说。至於草棚倒塌,那是天灾人祸。於是叹了口气对手塚道:这段时间难为你们了。
手塚立刻正色道:哪里,这没什么。
不当和尚,怎么都好啊。他陪着坐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什么事情要做,便起身告辞,跟着几个门人去看草棚的废墟。
那里基本上就剩下一堆草渣,还有些罎罎罐罐的碎片,中间横着几条木梁。手塚想:被这种东西砸到都没死,伊武大师或许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手塚趴在暖台上,正在检视伊武深司写的六字真言。总共一百八十张,从普通门生到老者乃至龙崎宗师,各个级别都有人选。每一份正面抄经,背面写了名字,就是说明要给谁的。经纸裁的大小正好够握在手里,手塚想着这东西要是不发出去,以后拿来玩抽签倒是不错——比如抽到谁谁就去买瓜子之类的。
手塚按两院和浮云阁把经纸分成三堆,然后就睡下了。
冬天本来就容易犯困,再加上这些日子没少折腾,他有两天的假,他要好好睡个够本。
於是这一睡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蓦然发现堂屋里的椅子似乎被挪过。手塚虽然对周遭的事物很少在意,但不带表他感觉冲钝。相反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他不留意也会记得很清楚。
那么既然来了,又不叫醒他,这到底是干什么呢。
手塚思考了一会儿。
最后得出结论:大概人家只是进来坐坐吧。
翌日手塚下了讲学出来,路上正巧碰见几个女门生在买卖扇子。
不是纨扇团扇,而是男人爱用的那种大折扇。卖扇的那个手塚认得,是在浮云阁执事的女孩,和龙崎樱乃他们相熟。她刷拉一声甩开扇子,那张扬劲儿,配着眼角一颗似曾相识的痣,叫手塚想起另一个人来。那扇面上写了什么,就是离得再远些也能看见:
一个硕大的“帅”字,还是狂草。
这女孩又甩开另一把给驻足的女门生看。手塚瞧了瞧,上面还是一个“帅”字。依旧狂草,只是和之前那把比起来,似乎更加张牙舞爪。
小摊的地盘不大,倒排着十几把扇面。买扇的女门生挑中几把,给了碎银子,拿着东西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几个人刷拉拉甩得山响,然后欢天喜地地走了。手塚奇怪:她们就不觉得女孩子大摇大摆地晃着一个“帅”很怂?而且再两天就要入腊月,到处都透风,买什么扇子啊。可见这年头的女孩都是挺彪悍的。
人墙散去,卖扇的小侍女猛然发现手塚师尊就站在对面,卷了包袱就想跑。手塚淡然喊了一声“站住”。那人一僵,只得站住了。
手塚说:吾要看看东西。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来,问她:够不够?
小侍女猛点头,然后递给他一把扇子:请看请看。
帅。狂草,写得好不好手塚也看不出来,倒是看清了左下角一行题字:潇洒人间任去留。
对方还说:这款的卖得特别好。
手塚“哦”了一声,然后要看看别的。小侍女在包袱里又拣了一把递给他。他打开一看,题字是:无人会,登临意。
两把扇子,落款都是“水晶峰迹部景吾笔”。
手塚问道:这扇子都是哪儿来的?
小姑娘怕他追究,连忙解释:我给门主大人送晚食,门主大人送我的。他说写这是坏的烂字纸,所以不要了,随我怎么处置。
手塚端详了一下那扇面,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问:怎样写坏了?
答曰:门主大人说,不够帅。
手塚愣了愣,默默收起“无人会”,然后说:这把扇子挺帅的,吾要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门几乎就是在吃吃喝喝中度过的,相较之前焦头烂额的样子,现在真可谓苦尽甘来。
先是手塚请吃。因为拨下来的利钱数手塚最多,比前辈们还要多。而手塚懒得做那些应酬,於是把银票交给大石他们,随便吃,吃剩下的仍旧存在青门的账上,他只要有个数就好。一干人欢天喜地地海吃了一顿,也没吃掉他利钱的一半,可见钱是真多。
然后是每个小圈子自己犒劳自己,出谷买肉买酒,摆小桌子。
接下去还有各位前辈老者们送的小零嘴。反正冬天了,囤点肉好御寒,当然还是吃。
最后龙崎宗师那里还送点心、花生和酒酿什么的,每个院子都有一份。大家继续吃,肉继续囤着。
手塚的东西总比旁人多一些,一个人又吃不了,也囤不出什么肉来,所以就把多余的给送了。不禁想起徒儿:若有越前龙马在,这些东西定能消灭干净。可他为什么就是不长个儿?真是奇怪……
浮云阁很慷慨,但庆功宴不是每个人都请,因为浮云阁不够大,青门千百只脚能把浮云阁的门槛踩成木头渣。
请去的只有地位较高的门人,以及在铸刀的过程中出了大力的门生,其余的一律发礼物和点心,以及除了利钱外一点应景的银子。礼物其实也是银子,交代给两院各拨一批人出谷去买,买了以后再分成几十份往各家送去。
筵席之前,青门道上还专门张贴了告示,请了谁谁,一目了然。
手塚扫了眼那告示,没扫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有点可惜。
除了请青门门人,当然还要请青门客人。
不动峰必恭必敬地接了帖子,但是说:好意心领了,代我等谢过宗师。——意思就是不去。这也并非不能理解:他们去了也是吃素,庆功宴又不是素餐会,酒肉什么的看着也罪过。只不过在旁人眼里,似乎又逼起来了。而且执戒僧着急着要回去,他要开会去,商讨太阴之体的对策。
手塚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不急,庆功宴完了再走也不冲。
浮云阁肯定会送豆腐,或许不止豆腐,还有兰花干什么的,都是好东西。
相较不动峰的礼让,冰帝门主倒是很不客气,接了帖子一口答应。回话说:中原喜事,普天同庆。
手塚听说,神色缥缈:这都搞错了吧。佛子还没活过来呢,正邪都没开打,人都还没死一个,怎么这就天下太平了,匪夷所思……
他蓦然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要正直许多。
宗师对庆功宴的要求,唯有“喜庆”二字,她说:年纪大了,喜欢吉利的东西。所以庆功宴就一路奔着喜庆的风格而去,浮云阁上下,到处都是红的金的。
龙崎宗师的心情好,把以前的首饰衣服都找出来玩一遍。不能不说,女人终归是女人,纵然龙崎宗师活得比一般人都久,纵然春字都被雷劈了,那份爱打扮的心思仍旧没变,何况她看起来并不很老。
她翻出一件青色嵌金缕的衣裳,盘算着该找什么头饰来配。要别致又庄重的才好。
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当年手塚出门回来时,送的那把紫金簪。
这把簪子一直放在妆奁里,从没戴过。一来,龙首簪戴着总觉得太隆重,她早就疏于管事,很少有场合能用;二来,这簪子到底什么出处,还是一个大大的疑问。
不过眼下还真只有这把簪子能配衣裳,再说都好多年了,这些典故什么的就暂且放在一边吧。
龙崎堇兀自插簪子,也不要人帮忙,自己狠狠地照起镜子来。折腾了好一会儿,脖子和手无一处不酸,却很乐在其中。插上之后,发现这簪子不仅别致庄重,而且极为霸气。龙首略仰着,在泛白的发丝里若隐若现,正像腾云之间,这效果自然是叫她很满意。
於是不打算拿下来了,就着样一直插到庆功宴后吧,挺喜庆的。
手塚自然看到了龙崎的发簪,还是和迹部景吾一起看见的。龙崎正陪前辈老者们聊天,有人称赞宗师的簪子特别,宗师笑得最后一颗牙都能看见,心情固然明媚。而当时的情景之於门口的两人,真是难以形容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手塚就是手塚,看见也仿佛没看见,打过招呼之后,只默默地找位置坐。不过此时已近开席,给客人闲坐的位置都差不多了,要么站着,要么就只有靠窗。那儿比较冷。手塚想了想还是坐过去。不料迹部也跟着过去。手塚因说:门主坐。迹部说:吾站着就好。
有侍童搬来了椅子,让迹部坐。迹部坐下了。两个人隔着小几,相顾无言。别人要打招呼,但是看他们那种相顾无言的样子,招呼打了一半便败下阵来。
开席之前有暖胃的茶水,手塚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问迹部要不要。迹部没说什么,把茶几上的杯子往他那里一推。他满上,又推了回去。
喝茶的时候没人出声,两个人不认识似的,好像只是偶然坐在一起而已。
手塚喝了一会儿,忽然朝窗户伸出一根手指来。迹部以为他是要去顶窗户。那窗框挺重的,迹部觉着一根手指恐怕顶不开。
谁想“吃”的一声,窗户纸上破了个洞。
汝看这洞,还挺圆的。
手塚旁若无人地把洞又扩大些,然后凑近了,看外面的风景。
一边不是没人,近的就有干贞治,远的有龙崎樱乃。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各位前辈。但正如高才生考场上堂而皇之地拿出书来抄反而叫考官不知所措一般,手塚就是这样大胆地戳了洞,大胆地看风景,旁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於是该干啥干啥去,就当自己出幻觉了。
手塚那圆圆的视野里,有树影,有魆黑的山峦,还有一条银带从那山上流泻下来,顿觉天地开阔,心胸豁达。那瀑布的声音也能听见,低低的隆隆声,有如龙吟,周而复始,却既不吵闹也不单调。
如此一来,手塚便有信心熬过那顿饭。
菜是好菜,有鱼有肉。手塚想起“古圣贤”的一句话来——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意思就是叫人少说话多吃饭,真乃至理名言。
龙崎宗师说了,要尽兴。所以饭吃到一半,人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了,互相走动着敬酒。手塚就坐在龙崎那桌上,开始还能自顾自埋头吃,后来就不得不应酬着。心道:这算哪门子尽兴啊。
迹部是客人,自然也来敬主人一杯。敬完了也不立刻回座,而是恭维龙崎宗师几句诸如“容光焕发”之类的话,然后又说:宗师今天这身装扮也是锦上添花。
宗师心情好,还侧头给冰帝门主展示了一下头上的发钗,得意道:这东西吾可不轻易示人,今日雅兴,拿出来带了,汝等才有幸得见。说完,又正经道“啊,这是开玩笑的”。
桌上的人应景地笑起来。手塚却觉得怎么那么寒。
迹部说:龙首簪确实特别,宗师眼光自是独到。
宗师摇头,笑得舒心:这可不是吾自己置办的,是有人赠与。
迹部又说:那定是有心人。
宗师笑得更开心:那当然,吾徒自是有心人。
这么简简单单的,手塚就被卖出去了。
迹部只是颇有意味地“哦”了一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往碗里夹小黄瓜的手塚。手塚的动作顿了顿,也看了他一眼。迹部说:原来如此,宗师好福气。
手塚直接把小黄瓜送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酒劲才终於发挥威力。手塚即便很不积极地应酬着,因找上门的人多,也断断续续喝了十几杯。先前不觉得什么,脸上也不烧,后来吃了一阵,再逢门人来敬酒时,他刚想起身便猛然一阵昏沉,这才知道是喝多了。
所以他干脆不站了,就这样坐着跟人对喝。神色如常,即便如此看来很没有礼数可言。
当然会有人不爽,可是在被人记恨和出丑之间,手塚国光永远选择被人记恨。
真是死要面子。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端倪,手塚尽量不做大幅度的动作,话也不说,偶尔答应几声,也都是很含糊的。好在他平时话就不多,所以宗师他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劝他吃这吃那。而旁人看在眼里,也奇怪为什么他喝了这么多还是没倒。
或许高人自有妙计。
但也正因如此,仍有人不死心地来劝酒。手塚也不拒绝,谢过,痛快地喝了,就是不起身。虽有人认为他目中无人,却也有几个不知在想什么的,觉得“手塚前辈那不动如山的气势真是酷得好似佛祖”。
手塚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和佛祖联系在一起,所以这时的他只注意到龙崎樱乃带了火引子去添蜡烛,算着应该“差不多”了。
所谓的“差不多”,是指上了年纪的作息都规律,到时辰便会请辞回去休息,而年轻的第二天有课业在身,料想也无法一直喜庆下去。手塚打算捱到人都散了再走,这样就算醉得再怎么一塌糊涂,也不至於被人看笑话。
果然不到三刻,客人便陆陆续续地告辞。送客的时候手塚再坐着就不像样了,於是只得站起来。他站得还挺稳,旁人看不出半点醉意,说话就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奉送。仍旧酷得不行。
偏偏迹部景吾就是不走。非但不走,还上脸似的坐到宗师的手边的位置。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精神都好得很。宗师似乎是在叮嘱迹部一些重要的话,手塚也没在意,反正听在他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含糊不清。
直到侍女们忙着撤盘子。手塚终於坐不住了——再坐下去非睡着了不可。他勉了勉力气,起身告辞。龙崎宗师道:天色黑尽了,又是新月,汝打上灯笼,和门主一道回去吧。
手塚没说什么,半晌才“嗯”了一声。
手塚想起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然,只是打个灯笼带路而已,绝对严重不到那个份上。
山道上黑漆漆的,唯有足前一块地照得亮堂。有水声,潺潺而过,听着该未结冰,颇有情趣。偏偏那两个人之间倒像横了条芥川似的,又冷又硬。
手塚的注意力全在脚下,而迹部也沉默着,半句不提簪子的事。他们一前一后,就那么闷头往前走。那不长不短的三尺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从浮云阁到院舍有小半个时辰的路,要这么一路恰到好处下去,估计是个人都得发疯。
就在大家都快发疯的前一刻,迹部冷不丁说:吾要走了。
手塚没听见似的,继续闷头赶路。
迹部继续道:本君要走了,回冰帝去。过了一会儿又问:汝就没什么表示?
手塚忽然转身往溪边去。迹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皱眉:汝做什么?
手塚的声音隐忍着,格外低沉:吾想吐。
他喝得太多,说吐就真的吐了。一边吐一边想着,为什么“又”吐了。
幸好没弄脏衣服,幸好有条溪。他极随意地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捧了把溪水漱口,又在脸上拍了拍。似乎终於觉得舒服了些,他翻了个身,拢了拢衣襟,但没立刻起来。他的脸上沾了水,灯笼仍亮着,水珠晶莹剔透地闪烁。那面貌竟显得有些妖异。
他向迹部伸出手:刀给吾。
迹部解下腰上的轮舞,递给他。
他摸了摸刀鞘,又拔出来看了一下刀身,喃喃自语:真比切菜刀还不如……说着,拿眼瞟了瞟迹部:吾以为汝会倍加珍惜。
迹部道:吾也以为汝会倍加珍惜。
一反手腕,轮舞刀尖直指迹部的心口。迹部没躲。手塚也没真的刺下去。手塚半支着身子说:汝这样大意,真不知道怎么活了这些年。
迹部笑了笑:汝这样不大意,又是怎么活了这些年?
手塚竟然也笑:怎么舒服怎么活。
汝这个人啊……迹部叹了口气:吾没想到汝居然回了青门,难怪别处都找不着。
不回青门,吾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仍旧淡淡地笑着:吾倒是想知道,汝找着了又打算怎样?
迹部说:总得做点什么。他轻轻一拨,推开刀尖,俯下身去。手塚的嘴唇上有冰凉的水,尝起来甘甜。手塚闭上眼。轮舞顺着垂下的指尖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戳得人耳膜生疼。苍穹无尽,逝水东流,回想过往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疏离,简直比不动峰还装得厉害。
天长地久,叫人怎能不奢望。手塚再一次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
好脸色总是暂时的,而且通常和原则无关。青门师长最终仍是不打算修刀。他说都破成这样了,还修什么。当年它也就是两段废柴,能捱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了。冰帝门主倒很看得开:不修就不修,就是废柴,在本君手中一样能化腐朽为神奇。
迹部还说:汝师尊已经把汝托付给本君了,汝就不要再挣扎了吧。他又补充说:等汝承了青门祖业,青门和冰帝就是盟友。本君罩着汝。
手塚想着:这人的脸皮,果真金刚不坏。
烛火颤巍巍地摇。这段蜡烛还挺经烧,烧了这么久还没完。手塚的脸上明明灭灭的,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青门地脉的所在,吾不记得曾告诉过汝。他看着迹部,眼神说不上冷暖,只是一脉淡然。
迹部微微一笑,这神情若再配上把扇子便更完满。他说:汝确实未曾告诉吾,但吾会猜。而且吾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怎么,汝怕了?怕吾会对青门不利?
手塚摇头:汝可别小看吾。
迹部握着他的下巴,转过来:吾不会小看汝,汝亦不可轻看吾。这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吾是什么样的人,汝该最清楚。
手塚不言语,只是垂下眼帘。
迹部将他揽过,轻轻地抱着。汝这个人就是想太多,吾若再对不起汝,那便真的该死了。何况吾还想活好多年呢,汝亦要一起……
手塚也没挣动,只是平静道:这样子要是被人瞧见,吾就陪不了这后面的好多年了。
迹部松了手,很可惜似的。
迹部要走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於是不少人张罗着送行。
大石是那种爱张罗的人,问迹部需不需要帮忙。迹部则礼数周到地谢过,说自己收拾就好,重要的是那些兵器得装车,至於屋子里的东西只需找几个人搬青门道上去便可以了。再说要收拾的也并没有多少,剩余带不走的便留着,有用就拿去用,没用就随意吧。
大石过意不去,又问他想要什么礼物,问了才想起冰帝门主其实什么都不缺。不料迹部却笑说,给吾门找几个女弟子吧。於是大石问他上次那个功力颇深的女门生有眉目了没有,他摇头。大石说:那我替你去说说吧。迹部还是摇头。
大石去和手塚讲了这事,手塚正喝茶,差点呛住了。手塚说:青门总共也没几个女门生,一个配十个都配不过来,挖什么墙角!大石听手塚这话,蓦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不够了解他。
结果迹部到底没有带走什么女弟子——挖墙角的事情他是不做的。他反而送了大石一只据说是用来盛盐的小盒子,以鼓励他好好做饭。这盒子精美的,别说盐,就是珍珠粉也未必会往里面装。得值好多钱吧。大石因此更过意不去,跑去跟手塚感慨起来:冰帝门主真是个好人,好人啊。
手塚给他倒了茶,安抚道:回礼是应该,但要待吾深思熟虑。
於是手塚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送一支筷子。大石拿这根筷子翻来覆去地看——竹子做的,没雕花没彩漆,就是根用来吃饭的筷子——表情很为难。手塚不以为意,他有他的理由:送什么金枝玉叶给迹部那都是班门弄斧,还不如送根筷子来的实惠。
大石不解:送两根不是更实惠?
手塚半睁开眼,说:送一根比较特别,他这一辈子都记着汝。
许久之后的某一天,收拾迹部那间屋子的女门生来敲手塚的院门,手塚几乎已经脱了衣服准备睡觉了,心情难免有些不爽。而那女门生带来的是一筒纸卷,笑说这东西看来是给手塚前辈的。手塚一脸木讷地接过,轻轻拉开半幅,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卷了回去。说:吾知晓了,汝回去休息吧。
那女孩子笑得,竟和当日买扇的女门生一样,叫手塚不由滴下一滴冷汗来。
那是幅小像,没裱框也没上色,只是白描而已。画中人抱着被子,睡得安安稳稳,打雷也吵不醒似的,当真酷得可以。手塚半躺在床上,这么看着,就像照镜子。
手塚收起纸卷,低喃道:搞什么啊……
他不懂,这叫人间处处有奸情。
当然,这是迹部走后的事,眼下还没有那白描的纸卷,也没有囧得不行的手塚前辈。
说来迹部景吾在青门真没有很大的排场。吃住虽比门生好,但是衬着他的身份,可以算是很简朴了。平日交往,也并不见得有多少架子,唯一有些压人的只是“本君” 这个自称。初次听闻会觉得此人甚高傲,但久而久之,也就当它一个称呼而已,衬着身份也没什么不妥,再说焉知不是口头禅。
迹部景吾甚好说话,要和他聊天喝茶联络感情,他从不拒绝;送礼物也照单全收,不计较贵贱;吃的更不挑剔,好比番薯萝卜这类平民到底的东西,他照吃不误。迹部景吾甚大方,银子不计较,随身的东西也可以随手撒出去。唯独“本君”出口,才能让人记起他是门主,因此很多事情不能尽兴,比如打麻将,不能赢得过分,这是一点小遗憾。
所以迹部给青门众人的印象,出乎意料的不错。因为不错,送行的门人不少,认真的和看热闹的,乱七八糟地凑了一堆哄上青门道,结果却被冰帝门主唯一的一次排场给震撼了。
跟来时的轻车简从不同,这回冰帝派来了几百个侍卫,那一身身的八仙珍肉面浩浩荡荡地迈进翡翠谷,甚是壮观。一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就差点锣鼓,否则简直和衣锦还乡差不多。
迹部已经在青门道上等着了。这是他头一回在青门穿上十全大补的装束,从头冠到鞋子,都是一丝不苟。礼服青丝白线夹杂着,金红色的镶边,庄重富贵非常。冰帝众见了他都欠身行礼,口称“恭迎”,只等他做了手势才直起身来。
这阵仗前带头的是宍户亮,他说车已经备下,就在青门外面候着。
然后侍卫齐刷刷地沿着两边站,将闲杂人等统统挡开,中间留出一条道来。迹部就从这条道上走出去,颇有气度,颇有面子。两边的侍卫渐渐合拢,仿佛退潮的海水,渐渐退出青门道。
调配给不动峰的冰帝人手也在道口等着。凤半跪下,其他人也半跪下。迹部从他们身边走过,眼光略一扫,低声道:起来吧。——快得好像没说似的。凤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一直到人全走了,他才起身。
一行人跟着十车的兵器,就这般逐渐消失在翡翠谷蜿蜒的山道上,留下一干人瞠目结舌地喝着西北风。
此时的手塚正在浮云阁,所以无缘得见这惊心动魄的场面。
他和他师尊师对坐着,喝茶。师尊说话,他听着。
师尊道:太平盛世总是暂时之象,以后天长日久,汝必要经受考验。就算吾不明说,汝也该知道,吾心中寄望之人是谁。吾素来了解汝,汝之行事,在吾并无不放心之处。只是世事并不简单,黑白之间尚有变数,做人不是只有玉碎和瓦全两条路可走。胸怀坦荡,宁折不弯固然可贵,但通达世故也是该然。
手塚答应了一声。
师尊继续道:吾不在时,青门便交汝。吾相信汝决不会轻忽,但亦劝汝不可太过认真,保重自身为要。汝之将来,是汝一人之将来,亦非汝一人之将来。
手塚又答应了一声。
师尊说:青门只是一方天地,又都是匠人学子。吾虽教汝等习武,但风波能避则避,避不过,则需寻求助力,切不可逞强。孤立无援最是危险。
手塚沉默着。
师尊轻叹,看了看漏子。最后道:冰帝门主应该走了吧……吾既让汝与他交往,又不让汝与他送别,汝可明白吾之用意?
手塚微愣,过了一会儿点头道:徒儿明白。
龙崎堇要他与冰帝结盟,是为日后多一份助力,而现在按下,是不想让他过早露出端倪,遭人记恨,可谓用心良苦。
师尊微微笑道:汝明白就好。又问:汝既与他接触,可有什么看法?
看法?看法么……手塚说:冰帝门主自是非常人,为人不假,可以深交。
龙崎呵呵地笑起来:如此甚好。
好什么呀。手塚闷下一口茶。
就在迹部走后不久,执戒僧又来找手塚。手塚这次终於决定放人家回去。而这句话等得,几乎叫人家圣僧神经衰弱了。
手塚请执戒僧喝茶,喝绝好的茶。可是在心急如焚的执戒僧眼里,再好的茶不过是有苦味的水而已。手塚慢悠悠地沏茶,慢悠悠地叫人家不要着急,慢得人家想抓狂。磨磨蹭蹭半刻过去,他才终於说太阴之体已经有了着落,不日就让“它”与诸位圣僧同行。
执戒僧一口茶噎在胸口,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
手塚自然收到了好几句的“有劳”和“感激不尽”,很受用。
后来手塚去总库房领面粉,好做面疙瘩,回来正路过青门道。於是青门道上,手塚见到了许久未曾提起的伊武深司,他正对着路边一棵小草发呆。
伊武大师依旧是很菩萨的样子,细长的眉眼依旧悲悯,额上的包已然消下去了。他面前的那颗草是株兰草,这样的季节里仍顽强地绿着,竟未被冻死,实属罕见。
大师半蹲着身子,轻轻摸了一下那株兰草。
手塚以为他的指尖能滴下甘露来,然而并没有。
章七 人生不过三餐一宿
这个时候没有不动峰,没有冰帝门主,没有生意,有钱,手塚国光的人生因而进入了一个比较光滑圆满的阶段。每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书,泡茶吃青豆,偶尔讲堂上绕两圈,无甚烦心的样子。
而且他能免费吃浮云阁的饭菜,因为宗师离开青门以前下了布告,将此后的大小事宜尽皆交给手塚国光负责。代宗师该有的待遇,自然包括浮云阁的饭菜,比一般门生吃的好多了。
这当然叫一些人不怎么满意。但不满意归不满意,手塚仍旧是代宗师,一切不满意搁在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人身上,焉知不是白费力气。前辈们偶尔不动声色地指点他不该这样懒散下去,手塚想想也对,得找点事情做。於是手塚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会,会上说:要过年了,大家来想想怎么过年吧。
与此事无关的意见,都等过年以后再说。
於是会议讨论下来,决定要买些年货。以往只是一人一个猪蹄一只烧鸡,今年可以再多买些,加上豆沙糕长生果枣泥饼,或许还有发糕,再添些鞭炮爆竹红纸印泥灯笼蜡烛和一些玩物就差不多了。手塚勾了个名单,又勾了一笔款项——既然是全权负责,便无所顾忌,他叫两院各拨一批人出去置办。这一次有意无意的,把菊丸和大石一块儿派了出去。
没想到一派还出了问题,五天后,出谷的人回报说:菊丸前辈走失了。
手塚原本靠在暖台上养神,一听这话便猛坐起来:嗯?
那人又说:大石前辈去找了。
手塚闻言,又倒了下去。然后闷声问道:菊丸怎么走失的?
门生说:是在回来的路上,菊丸前辈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不见了。说是跑了,其实旁人也没看见他究竟是怎么跑的。再说他遁术好,身形又轻巧,普通人根本追不上。还是大石前辈最先发觉,第一个跟上去了,其他人只能在原地干等。只是等了半天他们也不见回来,商量之下,决定一部分人去找,留一部分人继续等,剩下的人将货物拉回青门,见了代宗师再作打算。
手塚又问他出谷时是否有什么异样。
门人摇头:出谷的时候好好的。再说了,菊丸前辈异样也不是一天两天,或许他就是和大石前辈有仇呢。
什么仇也不至於要离家出走吧。这话没出口,手塚就止住了。
没准还真是离家出走。
但大石追去了。而且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说不定还追上了。
手塚起身道:人既然丢了,那还是得去寻回来。汝等暂且去休息,吾另带人去寻吧。然后把代宗师的责任暂时交给了不二。他说:浮云阁的饭好吃得很,汝也尝尝。
说是另带人去寻,实际上也没带几个人。随身的干粮和几件御寒的衣服,一个包裹也就够了,再者,这翡翠谷的山道,恐怕没有人比手塚更熟。
翡翠谷的山路,有一侧较陡,一侧较缓。陡的那条是捷径,就是不好走。缓的那条路比较长,但是车马要过比较容易。办年货的队伍该是出谷时走的陡坡,入谷时走的缓坡,这样省时间也省力气。
手塚一路不紧不慢地踱过去,没多久就找到了留守的门生。之前派出去的人因为找不出个结果,所以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有人怀疑,那两人是不是出谷外去了。然而手塚说,一定尚在谷内,否则按照大石的个性,一定会想办法给他们捎口信。大概,是被什么给困住了吧。
门人说,总不能是掉到捕兽的陷阱里去了,何况这一带也没人居住,哪来的陷阱。
手塚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却道:那可不一定。
手塚说:吾去找找看,这一带吾熟得很,汝等就呆在这里。
他身上除了食物衣服之外,还有两支爆竹,说要是找到了就放个信号。若五个时辰还没找到也会放个信号,意思就是要往回走了。
然后门人给他指了个方向,看着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踱过去。
大约四个时辰的功夫,天已然黑尽,就在众人觉得没什么希望的时候,北边猛然响起了爆竹声。
手塚前辈到底是手塚前辈,还真的找到了。
菊丸找回来以后,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未曾解释自己出走的缘故。而手塚对於找人的过程也只字未提。青门门生素来知道手塚威严内敛的个性,多少有点顾忌,因此不怎么敢问他,但大石前辈不一样,和风细雨的,好说话多了,难保不会问大石。
大石为难:菊丸是被残留的佛门法阵激了才跑的,要是被人深究起来,还真不那么好蒙混。毕竟普通人哪有可能被这种东西给激了的……
手塚略思考,平静道:也没什么不好蒙混的,就说一时他看汝不顺眼,想跑得远些,然后不小心被捕兽的陷阱困住了。只要汝够淡定,旁人能讲什么?
至於处罚还是需要的,大不了,禁足个把月,暂时卸了师者的职,吃一段时间的闲饭。年后重新上任,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也亏得菊丸之前和大石闹别扭,反常也变正常了。手塚想着,闷笑一声。
大石感激得很,又不免奇怪手塚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即便刚找着他们那会儿,他都没有一丁点吃惊的意思,或许连疑惑都称不上。
手塚反问:汝不惊讶,吾为什么要惊讶?
大石觉得手塚果然够淡定,是做代宗师的料子。
手塚忽然又道:汝这满身的佛气,合该不招他待见。不如吾给汝驱驱邪吧。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古怪。然而大石来不及思考其中究竟有什么古怪,手塚已经刺了指头,化了血在茶水里,朝他叮叮咚咚地洒起来。
宗师一直没来信,叫前辈们有些挂念,所以前辈们时不时地催促手塚,让他派人过去瞧瞧是怎样了。
手塚先看看名单,觉得不二最闲,就派他去不动峰走一趟。
不二去了。过不久果然来信。
这信得当着前辈们的面念。手塚有些担心。他担心不二的信里会不会有什么彪悍的内容。不过念了一遍下来,发现此信意外地正直。不二道宗师一切安好,不写信只是为了静心凝神以成太阴之礼。如今太阴之礼既成,正在休养,不日将回青门。还道佛子元灵已经出关,出关之时,气象恢宏,承一切祥瑞。冰帝亦恪尽守卫之职,助成大功。
手塚微微皱眉:这写得,怎么跟接生似的。
显然前辈们不会跟他一样心思复杂。既然一切貌似顺利,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手塚收信时,意外瞧见信封内里竟然有字。看来是写给他的。他不动声色地收了信,请辞回到自己的院所里。
他找来剪子,拆了信封。里面淡淡的墨蹟,小小的字,看起来颇费了点力气。
宗师果然是安好的,但佛子出关时并非一片祥瑞。元灵只是元灵,当年的佛子身体早就毁坏,因此要重新寻找宿体。不动峰早有准备,据说是找了位高僧,头上有不少海螺。出关时一切很顺利,正如信中提到的那样。然而元灵封闭百年,到底虚弱不稳,竟一拆为二。一半入了那高僧的身体,另一半则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高僧没什么异样,似乎性情也未大变。不二认为那未必是这位高僧定力过人,而是天下有觉悟的高僧大概都一个德行。唯一的遗憾也是最大的麻烦——他只有往生佛子一半的功力,四方结界的问题看来一次是解决不了了。而这一次解决不了,以后能不能解决的了,还需不需要解决,都难说。
手塚看到这里,不经扶了扶额头:这不动峰到底是什么人品……
不二的字迹飞扬:不动峰之人品,已臻人神共愤之境界矣。
说到这继承了另一半元灵的人,竟是四天宝寺的。又恰巧当日龙马也在,缘故么,似乎是为了讨债。不二写到这里,已经写不下了,匆匆一句“且待吾等回转以解详情”便了结一切。
手塚把信封折了几折,想想该扔哪儿。终究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只得点了个火盆,将信封丢进去烧了。
待不二回来,已经是五天后。
这五天里面手塚甚无聊,於是拿了笔墨红纸出来写字。先写一张“财源广进”,再写一张“生意兴隆”,最后一张“招财进宝”,叫人送给前辈们去。说还要什么彩头,他可以再写。
大概是预见以后可能会很倒楣,现在得尽量图吉利攒人品。不二回来的时候,手塚正闷闷地写着一副“万事如意”,低着头很专注的样子。
越前龙马也一块儿被不二捎带着回来,头发已经长出了一些,只是不很长,底下简单地绑了一束,倒有半分像个出家人。当然,只是半分而已。他跟手塚问安,手塚答了一句“安好”。手塚问他:汝没怎样吧?——却不是“他们没把汝怎样吧”,他对自己的徒儿很了解。龙马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许久未见,师徒之间竟没有多少嘘寒问暖,好像昨天还在一块儿吃饭似的寻常。反倒是大石比较关心,问龙马在四天宝寺过得怎样,在不动峰又过得怎样。至於菊丸,对龙马的头发虽略有吃惊,但也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然后就坐到窗台底下不知想什么心事去了。他仿佛是一夜之间转了心性,不知不觉地含蓄起来。
不二把“详情”说了。说之前,手塚特意空出张桌子,招呼大家吃瓜子。
这八卦得从不动峰和四天宝寺的渊源开始八起。早几百年前,两家似乎是同门,后来大概是僧多粥少的缘故,才分开了自立门户。四天宝寺脑子灵活,嘴皮子也比较利索,拐了好些有钱人一心向佛。有钱人断了尘念,把那身外之物都拿来做功德了,所以四天宝寺渐渐变得很有钱。但它的兄弟不动峰不同,一向自命清高的,当然不屑这种坑蒙拐骗的行径,自认德行操守比四天宝寺要强,一心一意做中流砥柱。可德行操守不能当饭吃,真正到要用钱的时候,中流砥柱也不得不向兄弟伸手。因此四天宝寺又反过来不怎么瞧得起不动峰了。
而不动峰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当然不能被人瞧不起。可拿什么东西去还债,真的是个问题。两手一摊,一穷二白。不动峰爱开会,叫四天宝寺派个人来商量这事,说,你看当下有什么顺眼的就拿去吧。然后四天宝寺果然派了人来,居然是一个和龙马差不多大的孩子,叫什么金太郎……
龙马补充道:远山金太郎。不二点头,呵呵地笑了两声。
不动峰尊严被触动,当下恼怒,但表面仍不动声色的,只是把这孩子晾在一边,晾了个把月。债务的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想法也甚好理解:不是我不动峰想赖帐,而是你四天宝寺不识相。只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四天宝寺的人品显然远远超越了不动峰,竟然被半身佛子的元灵砸中,而且现在看来是很难拔出来了。
手塚捧着茶杯下了总结:不管拔不拔得出来,先过年再说。
人家魔界也要过年的。怎么样,也得吃饱喝足了才能打架啊。
手塚闭了闭眼睛,说:很久没这样了,都留下来吃个饭吧。
生炉子的时候要找扇风的东西。手塚说,随便寻本书来。
龙马听了就噔噔噔跑屋里去,回来的时候说:不用书了,找到把扇子。
手塚还想着什么扇子呀,就听见刷地一声。这音质似曾相识。他不禁抬头,极其镇定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心道:靠之……
不二啧啧:帅!
龙马杵在那儿,有些发愣。
做师父的伸出手去,淡定道:给吾。龙马照他说的递过来。他接了,对着炉子很认真地扇起来,那表情仿佛里面什么蹊跷也没有。不二问他这扇子从哪儿得来。他只说是路上捡到的。不二说:捡着的也是缘分呀。手塚只当没听见。
无人会,登临意。
那狂草的帅字跳跃晃动着,莫名招眼。
这世上的奸情多着呢,岂是一个小小的手塚国光能够预料到的。
又不禁感慨:世道真是变了,和原来不一样了。
宗师已然回到浮云阁,手塚却没有因此卸下代宗师之职。不过也无妨,他仍继续着看天看地看手指的生活,至於以往坚持的“无所事事最可耻”则早已丢到一边去了,闲得旁若无人。这时候天上飘起了雪。雪就像刚磨好的面粉似的,绵白细软,飘飘洒洒没个尽头。
手塚喝着茶,茶很烫。他开了一点窗户,把杯子伸出去。雪落到茶杯里,开始还有形状,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茶水静如明镜的表面泛起一点点涟漪,倒映着天地间茫茫然的白色,手塚在里面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
这个将来有很多自己没见过的人,也有很熟悉的人。他们一波一波地出现,一波一波地淡去。
手塚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好像喝酒似的。於是他想着是不是该喝点酒。
酒量差不是什么好事,何况以后要他喝酒的场合多得很,动不动就吐这太糟糕了。他到厨房里抱了一坛酒出来。龙马在边上看着,不知道手塚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去阻拦,毕竟素日里他这个师父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
手塚自斟自酌,和着一小碟青豆,不知不觉喝掉了小半坛。没头晕也没恶心,什么问题也没有,还能再喝几杯,看来酒量还真不是太差。他看了酒坛一会儿,终於放下杯子,喃喃道:不喝了,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手塚还抱着酒坛,忽然问龙马:那个远山金太郎,是个怎样的孩子?
嗯……龙马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认真思考起来,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终於找到了,就说了一个字:俗。
然后又笃定地补充道:四天宝寺的人大多很俗。
手塚哑然,愣了一会儿才说:俗的好。
龙马冷嗤:有什么好的。
手塚心道:不动峰那群脱俗的人都栽在这俗人手上了,当然好。
有人叩门,却不进来。龙马出去看了,发现是宗师的孙女。
手塚不动声色地往门外瞧,由此注意到龙崎樱乃和龙马说话的时候,脸颊微有绯红。反观龙马倒是酷得很,有一句没一句,心不在焉的。像不像佛祖不知道,总之很潇洒就是了。手塚略微点头,暗自感叹:到底是吾徒啊。
除夕那天换了窗户纸,红色的双喜被取了下来,换上新剪好的福字。这福字是青门少有的几个女门生剪的,比起男人的笨手笨脚,她们做的东西可顺眼多了。精勾细画的线条,而且一张张都很完整,不像他们当初都是剪坏了糊的时候再补上些,远看张牙舞爪,近看其实很寒碜的。
但是把那张牙舞爪又十分寒碜的双喜塞进废纸筐的时候,还是有些许的惆怅。手塚想,一定是自己恋旧物的毛病又犯了。
手塚爱攒东西。他曾经把自己画过的阵术图草稿全都订在一起,经年累月地堆着,整理橱柜的时候才发现堆了有好几尺高。其实那些早就没用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爱堆在那儿,仿佛看着它这样长上去很舒服似的。
而有意思的是,干着铸刀老本行的手塚,屋子里却连一把刀也没有。他的刀都送人了。至於送了哪些人,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许有什么山上的高人,也或许有什么地方的门主吧。
有人叩手塚家的窗户。要不是那影子矮了一截,手塚还以为自己是出幻觉了。窗户后面,不二拿着张写了字的纸,笑得别有深意。
之后的事情不提也罢。
大过年到处都喜气洋洋,唯独不动峰,肃穆得如丧考妣。因元灵有失,不动峰把责任都揽下了,全体禁食五日,以为惩戒,不少人因此饿得晕过去。伊武大师整日整日地念经,那“我佛慈悲”的叹息几乎化成潺潺的小河,从不动峰山顶期期艾艾地流到山脚下。
冰帝门主不以为然:镇日专做不吉利的事,合该轮着他们倒楣。所以同不动峰正相反,冰帝此时正热热闹闹地开始招学生。凭着神官忍足侑士的魅力,自有不少“长腿细腰,分外妖娆”的女弟子送上门来。当年的阴亏,看来不日就能补上。
凡此种种,青门代宗师都听说了。他相信,冰帝门主应该也已听说青门宗师要退隐的消息。
龙崎说要退隐,青门乃至中原上下都一片譁然——她毕竟执掌好多年,这好多年几乎是常人的几辈子。但她要退,别人也没有办法。她亲手写了交接信函给手塚,并且当众念了,盖了印。
手塚并不推辞,但也不见得有多少欣喜,他始终都沉默着,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又似乎理所当然。
龙崎连退隐的地方也选好了,只是在手塚正式成为宗师之前,她仍旧在浮云阁辅佐。因手塚再怎么能干,冷不丁让他面对这满坑满谷的繁杂世事,做师父的总有些不放心。尽管不放心,退便是真的要退,可不是说着玩玩的。至於原因,她自有她的道理。
龙崎堇不拘地靠在柔软的座垫里,益发显得云鬓丰满,体态雍容。发丝随意地挽了挽,不少散在垫子上,竟有几分老婆婆没有的风情。她跟手塚说,那个地方很不错,就是有点冷。说话的时候神色恬淡,眸子里依然有年轻时的神韵。她果然曾经是个美人。
宗师所提到的地方,离翡翠谷地并不很远。但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和这凡俗人间不同似的,终年冰天雪地,清静洁白。有梅花,一年四季不败。
宗师叫它玉骨雪原。
手塚去看过,这悠然纯洁的境地叫他不禁想道:有朝一日自己也退隐,就退到这儿来吧。
只不过眼下恼人的魔界立海尚未出现,佛魔两道旧恨虽在,而新仇还来不及结,至於切原赤也、丸井文太、仁王雅治、柳生比吕士等,也都是不动峰密藏经典中才会出现的名字。没有外患,没有内耗,更没有娑婆世界停不了的杀人人杀。
未出江湖,退隐,那还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梦想。
不管什么时候,手塚都不是个爱打扮的人,他的衣服似乎永远都是那几身。青色的外衣白色的里子,或者赭色的外衣灰色的里子,或者干脆是一色的白、一色的灰。见过的都知道他仙风道骨,窍秀非常,也知道他穿着衣服,却总想不起究竟穿了什么。
吾真想看汝盛装的样子,一定叫人过目难忘。红枣抚着青豆的脸颊,那口气几乎是叹息了。对此,青豆只是拍开他的手,翻了个身。
他穿过盛装,那身新做的袍子很厚重,青灰色的底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配着白色的玉坠、棕色的穗子和绳结。头发也重新梳拢过,连发梢都一丝不苟。
这样一步一步走在青门道上的时候,手塚什么也没想。仿佛从踏上青门道起,就决定了他这一辈子也将这样目不斜视地走下去。自宗师的手里接过门主印和苍龙璧,手塚回头看底下仰望他的门生,蓦然想起迹部写给他的话:身居千丈,目尽万里。
手塚相信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很帅的。
青豆思索至此,不禁闷然道:可惜……汝没有眼福。
红枣悠然地摇着扇子:不过吾最想看的,仍是汝什么也不——
话还没说完,已然被狠狠踹了一脚。
三餐一宿,竟是如梦如幻。
归去第一部 终
番外
回首向来
手塚国光袖口里揣着几只新鲜的枣子,坐在龙崎宗师斜对面的位子上,两眼盯着案上密密麻麻的卷宗,难得而又认真地走着神。
旁人只当他在听课,看着那一丝不苟的背影,他们便如大半年前一样,也一丝不苟起来——想想手塚不在的这大半年,讲堂似乎都有点空空的,而他一在,就好像一块镇宅的石头,空空的地方有了着落,游离的心思也便收了回来。
手塚在想什么,旁人当然是猜不到的。出去的这大半年,他概括一下就只剩了几个字——“不值一提”。连做师父的龙崎宗师,也只是收下一支貌似来路不明的紫金簪,犹豫再三要不要戴,最终还是放在妆匣里,其余的一概不知。
但所有“不值一提”的背后,总有许许多多很值得一提的故事。而手塚自负地以为,自己还这么年轻,该淡忘的便淡忘,一切随风而去,也就不值一提了。
当他摸着枣子,看到青门史卷册边上自己以往抄的一行小字时,却不由自主地开了小差。那行小字写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想:天道轮回也真辛苦,就是这样不停地生啊生啊生啊……
手塚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就算不是个幸运的人,至少也不是个倒楣蛋,一辈子顺风顺水,就算有挫折,那也是小挫折而已。长得没挑,脑袋不笨,手艺精湛,武学也是疼徒弟的宗师亲授,多么完满。因此他也不认为外面的世界能有多险恶,至少,不能险恶到让他有身的地步。
男女之事,他当然不是完全不知。好歹活了这些年,就算没真的体验过,听听看看总也接触得到。早年不二还问过他,看了春宫百八法的感想如何,他很镇定地回答:理论上能行得通的,不足六成,能全部试过而不倒下的男人,满世界找不出一个。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想到自己会有身。
书纸翻过一页,看见上面一个浓浓的墨点,手塚想起那个人的脸上,有一颗不大却极显眼的痣。月明星稀的草庐里,那颗痣也能看得清楚。
人是他在去南山平湖的半路上救的。当时树林里正如火如荼地杀来杀去,而手塚不知不觉误闯战团,恰巧打断了这次围杀。而他救下的那人,明明中了毒动也动不了,却仍旧一脸颐指气使地说:喂,汝去给吾找个大夫。
南山平湖的东岸,还真有很好的大夫,叫大和佑大。手塚想想反正也顺路,多个人不多,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说到底,如果没有自己的意外介入,他也不会被一点点毒粉放倒吧。嗯,也算是欠债该还。他问对方叫什么,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他等不下去,就干脆给那人起了个名字:吾就叫汝枣君吧,吾爱吃红枣,好记。
他忘了那人是怎么叫他的了。
至於这枣君,虽然不是那种看上去就养尊处优的款,但他一开口,就教人不由自主往养尊处优的方面去想。他一会儿说:吾无聊了,汝有没有九子锁?一会儿又问:伴花楼的饼子什么时候能送到啊?手塚起初怀疑他是被毒热烧糊涂了,但是一对上那双清醒的眼,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太孤陋寡闻。
枣君的刀在围杀的时候断了。他叫手塚丢掉,手塚却觉得,好歹也是块铁,就这么扔了有点可惜。枣君说:那汝用它打一把新的给吾。手塚短而有力地回答:不行。然后枣君给手塚看脸相,摇头晃脑地告诉他:汝嘴唇很薄,有话说“薄嘴之人多薄情”,吾要小心汝半途把吾丢下。手塚反问:汝觉得吾是这种人么。枣君笑了笑,又催他:这过平湖的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备好?吾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的。
手塚也想早点上船,可过平湖的船并非天天在那儿候着,要等。而这一等还真的等出了问题。於是要早知道会这样,那一晚,手塚就是游,也会游到对岸去。
那晚枣君毒发,浑身上下热得出奇,汗一层层地渗出来,好像要把人榨干似的。手塚给他抆了几遍,想想这样下去不行,便撂下盆子和手巾,打算先去找个可靠的大夫看看,压住这毒势再说。但不知道枣君是热狠了,还是因为手塚体质本就有些阴寒,碰着比较舒服的缘故,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便再也不松开了。
夜间的草庐很暗,而枣君的眼就像点着了一样,发着不明意义的光。手塚知道他要做什么,而那实打实的力气他挣不开,眼下更不能喊,只觉人生灰暗,什么倒楣事怎么就被自己给碰上了。莫非是前半辈子太顺的缘故……
床头吱呀吱呀地响着,漫长到手塚以为自己早已死了几个回合。好不容易到了尽头,上面的人就一头栽了下去,砸得床差点要散架了。手塚起初以为是传说中的“精尽人亡”,不过当他把手指放到那鼻翼下时,还是感觉到一丝绵长的风息。
枣君没死,醒来后也不记得那夜的事。手塚不管他装的还是真的,就当他是真的,什么也没说。反正自己不是什么黄花姑娘,碰不到嫁不嫁得出去的问题。既然都不记得,那就忘掉,省事省心。
之后,船便来了。狭小的棚舱很挤,叫人透不过气,还是外面的视野比较开阔。手塚靠在船头,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异样。好像枣君把毒传给了他似的,身体里总是燥热难忍,只有把手伸到冰冷的湖水里才好些。他摸着湖水,浑浑噩噩地看着湖面上朦胧的景色,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把枣君带到大和佑大的医庐,大和二话没说就接下了这差事,当晚给枣君下针解毒。他让手塚去休息,在医庐的客舍里,他问手塚: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手塚自然是摇头。
大和苦笑着叹气:这里有几味药,你自己看着该不该吃,该吃哪些。
药,一者保胎,一者打胎。
手塚扔在一边,哪个也没吃。他相信自己就算真的要倒楣,也不至於倒楣到那个份上。只是一面这样想,一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小腹,仔细地感觉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把手移开。
大和见他这样,便把药收了回去:说实话,这给凡胎吃的药究竟对你是否有效我也不能保证。又说:这事可大可小,我虽然不是什么神医,但也不是庸医神棍,诓不了你。
手塚摇头:既然可大可小,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吾在汝这里叨扰一段时间就是了,顺便看看书,四处转转,瞧瞧有没有合适的铸材。
大和无法,只得答应:你自己看着办。
手塚嗯了一声。反正该来的躲不了,挨过去还是一条好汉嘛。
他那顺其自然的精神,是着实叫大和佩服的。
不过手塚其实也很佩服大和佑大——对解毒的事可以说尽心尽力,看他和枣君交谈起来还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但手塚知道,大和是决计不会喜欢枣君这款人的。而枣君还是眼高於顶的架势,虽然不能说是“不屑与汝为伍”——毕竟起码的礼貌总还有,何况大和替他拔毒费了不少心力——但道德仁义礼,本来就排好了顺序,所谓礼,那不过是最后一味德行罢了。
这段时间,手塚只是远看着,不主动和枣君打照面。他盘算,枣君大概毒解了就要走,自己过了这一劫,也差不多该回青门了,再见是渺茫。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走着走着也就都忘了,届时黄泉路上碰面,谁还认识谁啊。
他把大和的医书盖在脸上,阖了眼睛,笑自己想得可真远……
枣君却揭下书,问他要不要去逛南山夜市。
手塚奇怪为什么突然要去夜市。
枣君先是说随便逛逛,后来大概觉得不妥,又补充一句:那里或许会有同门在等吾。
夜市繁华,好吃好玩逛了一遍,只是没碰见枣君的同门。后来枣君收到一封信,还是剑气飞书,帅透了。手塚喝茶:从此信鸽要失业,传信靠杀手,天上剑气飞来飞去,信也就这样飞来飞去,多壮观啊。
枣君往手塚的屋子里一站,信往桌上一摊,开门见山道:吾要一把能砍人的刀。
手塚放下杯子,瞥一眼信上的血色大字,又看看枣君手里握着的一捋染血的剑穗——和枣君刀柄上的剑穗是一样的。他想了一会儿,便提着对方原想扔掉的断刀往外面走去。
他去问大和借炼药丹的炉子,大和略有犹豫,不过终究还是给了他,忍不住多说一句:你可得想明白了,要是被宗师知道——
吾就离开青门。
大和听了,并不意外:他果然已经想到了底。
寂寥无人的平湖暗口,风卷着夜波不断拍在岸上。手塚放下药炉,点着了火。催动真气的时候,他感到体内的胎珠也受了影响,一阵一阵地热。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面隐隐现出一条青紫色的龙文。这是青门每个弟子出游前,两手都要画上的,用的也是特殊的染药。若是在外面给人铸刀剑,割腕取血,龙身上便会留下划痕。
炉中飘出沉淀已久药味,跟夜风混杂在一处,分辨不出究竟有哪几味药材,只知道又香又苦。
当他带着重新铸好的弯刀回到医庐,便看见枣君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屋内,似乎是一直在等。
枣君朝他伸出手来,他就把刀递过去。然后枣君走了,苍茫夜色里,连背影也没有留下。清风拂面,仿佛所有的一切便烟消云散。手塚这才发现床上留着一把紫金簪。仔细看,还是把龙首簪。他把簪丢进来时背的包袱里,倒头就睡下了。
那一晚,胎珠蠢动。
手塚记忆里,所谓十月怀胎,于他根本完全没有真实感,更何况,从头到尾,他也就怀了三个多月。
所以大和说那最多只能算一枚蛋。
生孩子也就算了,生蛋算怎么回事?手塚觉得那一刻的人生简直灰暗透顶。不过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想得开:既然怀了,那就生吧,管它是个什么。
结果胎珠脱落的时候,手塚才知道什么叫痛到嗓子里。身上背上,早八百年就不见的龙鳞若隐若现。青光闪闪,搞得他以为满世界都绿了。
大和见状,直喊不妙,手忙脚乱地把人扛到暗口,扔进平湖。但手塚不肯松手。大和以为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便凑近了听。手塚用仅剩的一丝力气说:汝走!别看着。
青龙腾渊,卧云产子。大和活几辈子可能也碰不到的奇景,就这么在他身后很不厚道地演完了。
手塚披了已经湿透的衣服,躺在岸边。他看见大和从他身边捡起一枚珠子,好像红色琉璃,可是他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朦胧中听见大和笑道:你看,果然是个蛋。
胎珠降生之后,手塚在医庐将息了一阵。手臂上因为铸刀留下的痕迹,也有大和帮他消弭。每天十全大补的东西下去,直感觉身体似乎都明显地发沉,手塚看看外面秋风扫落叶的样子,想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那珠子还需要变化,内中究竟是什么,联手塚也说不清楚——回想起来,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他都是那个被动致极的人啊。
当然手塚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一颗珠子变成人,不过大和佑大似乎知道。他自信满满地说:龙还能呆在哪儿?就养在暗口,好着呢。而且看内中形状,是一胎双生。
手塚仿佛自言自语:改日去批个字吧。
这一改日,便是遥遥无期。
手塚离开时没去批字。大和也没提,只是带他去看了珠子。珠子浸在一汪清明水色中,发着暗红的光,他猜或许会是条红龙——真不像是自己生的,但不知不觉,分娩那晚的惊天动地在脑海里又一次翻搅。
一直到在青门脚下碰到算命先生,手塚才想起批字那回事。本打算批了,转念一想,他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生辰八字到底该从胎珠落地算还是该从呱呱坠地算也有待商榷,这还批什么啊。所以,只得作罢。
回到青门,他把紫金簪送给了龙崎宗师。宗师问他簪子是哪儿来的,他说是别人送的。宗师又问谁送的,答曰:不认识。
人生长着呢,他哪里记得住那么多。
外面开始打钟,周围忽然间熙熙攘攘。手塚抬头看砂壶,原来是时间到了。盖上书册,心里暗自可惜:枣子一颗也没吃成。
出了讲堂,外面是条直路,他一面吃着枣子,一面走。
前途漫漫,何必回首向来。
-完-
掉毛(米你番外)
青门门主的头发总是简单地绑起一束。茶色发梢自然长长短短,好像未曾修剪过的样子。
人生总有许多烦乱的事情,於手塚更多,但好在并未到达叫他殚精竭虑的地步。而这些烦乱的世事映证在人的身上总得有些征兆,於手塚,就是天热的时候要掉些毛。
梳子一梳──尤其男人梳头谈不上多温柔仔细的──便稀稀落落掉下些丝缕来。一天一点不觉得,时间长了,手塚自己算算一年都该有好几把。
居然没秃。非但没秃,还很丰满,夏天披着,甚至有些热。所以手塚觉得,掉就掉吧,不缺那几根。
这只能说明,他的头发长起来不比掉起来慢。
原来迹部景吾是不知道的,但在手塚来冰帝休养之后,便渐渐发现了。床上、地上,常有茶色的丝丝缕缕,盘绕着,光泽含蓄。不禁微微笑道:汝到底什么做的,掉毛掉得这样厉害。
手塚随便抓抓头发,居然又掉了几根。汝管吾什么做的。他把掉下的头发团了团,扔进一旁熏香的炉子里。
掉头发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因为掉了还能长。迹部摇头:千万不可这么想,真秃了就糟了。手塚不以为然:真秃了就出家去。说着目光悠然飘远:其实出家也挺好的,清净。
迹部冷哼:有什么好,念经都能念死汝。
手塚当然不会出家,出家的人不会是手塚。
迹部靠着床柱,手里握着一串念珠。头发已经绞得很短,毛茸茸的,只在颈后留下细细的一束。手塚坐在他边上,用银线将那束头发圈了起来。
带罪修行,想想这未来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
手塚不信迹部会真心忏悔,而迹部也不屑装。迹部只说:这下汝可解恨了。
而手塚却道:若真有恨,杀了汝也不够解的。
昨日无垢殿上,一刀断发。
迹部那一刀下去可是极其干脆,半点犹豫也没有。手塚不在场,但听人说了,也想像得到。空空如也的无垢殿早已打扫过,只有蒲团下面躺着几根灰紫色的头发。三千烦恼,是业障。手塚捡起来,想找个地方烧掉或者埋了,但不动峰不是苍云之间,屋里没有熏香的炉子。他只得揣在怀里。
他不知为何要来见迹部,照理是不应该的。但看到这样的迹部,他不禁握了握手中的发缕。
吾不入地狱,还有谁乐意?
迹部说:好歹没有剔光,已经不错了。想想又道:或许吾潜心修练修练,还真能成个高僧。
这轻言浅笑的光景,他已经不再是“本君”。
迹部的头发很长也很亮,别有雍容华贵的意味。衬着那“本君”个性和十全大补的装扮,真是格外合适。
相较手塚频繁掉毛,他的头发倒是长得挺牢靠。而且质地比手塚的强韧,似乎很经得起拉扯。只不过,大概没有人敢去扯冰帝门主金贵的毛。但手塚非常人,认为拉拉也没什么,所以让迹部背过身去,然后拉了一下。
迹部莫名。手塚也莫名。手塚莫名的是,居然真的没掉。
手塚想:要让这种人掉毛,恐怕只有用刀子绞吧。
迹部皱着眉头看他,要说什么却又没吭声,神情似有不满。
手塚有时候觉得这人高傲得就像只鹤,或者鹭鸶。照理鸟是最容易掉毛的。他常见露台上扑闪的鸟翅,然后白影掠过,地上躺着柔软的毫羽。
蓦然发现这样思考的自己,真是无聊。於是他干脆转过身看经书去了。
书里有四神四方二十八宿,还画着插图。那图他怎么瞧着都觉得玄武白虎是兄弟,而那青龙朱雀有奸情。
腾云驾雾间,一块儿掉毛。
掩卷轻叹:人间无处不八卦,红尘遍地是桃花。
佛魔两道初次会战之后,迹部无心之下打了手塚一掌。这一掌虽是无心,但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那会儿,迹部格外在乎着手塚。手塚化龙,他从旁看着,一直守在那里。他终於知道了那人是什么做的,於是顺着龙脊上的毛,心道:原来如此。
季节到了,鸟兽都会换毛,大概龙也是要换毛的吧。
手塚睡着了,头发因浸了芥川的水,还是湿漉漉的。迹部给他抆了抆,又找梳子来梳理了一下,这恐怕是他平生除了哄慈郎之外第一次做伺候别人的事。
尽管冰帝门主已经尽量放轻手脚,无奈手塚还是掉毛,木梳上没意外地缠了几根头发。那发丝很细,又十分柔软,沾水时光滑润泽的,干了之后,却显得有些枯暗。
迹部不禁拉过一缕自己的头发来看,灰紫色,本隐约透着点金,但在昏沈的灯下,竟也是枯暗的。
唔,很配。
与汝一同衰朽下去,也是趣味。
手塚或许是听见了,但是不记得了。如今随手一抓,仍旧掉下不少毛来。
白发入雪无影迹,独自衰朽,竟遍生凄凉。
end
任萍生
一、
龙马十三岁的时候,炼出了第一把好刀。刀身轻小,锋刃淩厉,隐隐约约地发出暗红色的光。手塚看过,摸过,对龙马稍作鼓励之后,便没有再多言一句。
后来龙马就离开青门出游去了,临走前手塚问他这次大约会去些什么地方,他想了想说,四天宝寺吧,他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那里有他的兄弟。手塚淡淡地嘱咐几句,就送他出门。
龙 马走后,手塚和不二、大石、菊丸围坐在一起喝茶。开始手塚默不做声的,另外三人也没觉得多奇怪,因为原本就是他的话最少。桌上放着几斤瓜子,一边磕一边 聊,聊着聊着聊到了龙马身上,不二压一根黄瓜赌他回来的时候肯定没长高,菊丸跟着压一根黄瓜,大石乐呵呵地说:那我压反的,都赢或者都输多没意思。说完便 回头问手塚要不要跟。手塚放下杯子,没说跟也没说不跟,只说赌注不急,他忽然有一件事情想八。
手塚一直都是听八卦的人,很少自己八什么。不二看了一下天色,确定太阳会从西边落下去之后对手塚道:请说。
手 塚半靠在椅背上,调子慢吞吞的,平日的干脆潇洒早抛到了十万八千里远,这倒是很符合不二所谓的八卦精神。他说:从前,青门有个前辈,还年轻的时候,也是像 龙马那样出谷去。游历的路上,前辈结识了一个男人,阴差阳错怀了胎。那前辈当时不到成家的年纪,不会养孩子,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能把孩子带回青门,所以生 了孩子之后,就把他托付自己的友人,找个人家送,或者自己养,随便。出游时限一到,前辈便回了青门,不再过问这件事。之后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忘记自己曾 经有过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已学有所成,做了师长。此时他收了一个弟子……
不二笑着打断他:不会就是那外边生的孩子吧?
手塚看了看不二,点头:友人听算命的话,把孩子送给了一个守山神庙的。那守山神庙的看孩子年纪虽小,却天赋异禀,就把他送来青门学点本事,刚好拜在那前辈的门下。
菊丸问:然后呢?
手塚喝茶:然后,那孩子也是和龙马一样,年岁尚小就铸出了一把好刀。取血炼化的时候,前辈观其血气,自然是知道了。
知道了怎样?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没怎样。
那孩子呢?
继承了前辈的衣钵。
菊丸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手塚点头:唔,到死也不知道。
菊丸说:做妈的可真狠。
手塚再点头:是啊,真狠。大石问他这是哪里来的八卦,他回答是前院首的师父告诉前院首,然后前院首再告诉他的,前院首的师父与那前辈相熟。
不二一边在瓜子壳堆里找漏网之鱼,一边说:依我看,不知道才好,若是知道了,这故事简直狗血到天边啊……
手塚笑了笑:是啊,的确会狗血到天边。倘若当初那个男人知道这些,这故事就狗血到天外了。
说完,他压了一根黄瓜跟大石。
二、
冰帝的苍云之间什么都好,除了无聊。
照理迹部景吾是不该发这种感叹的,因为他在苍云之间住这么久,从没感受过真正意义上的无聊。因为他很少没事做。就算真的没事做,和忍足风花雪月地抬杠也是好的。就算嫌忍足人品差,喝茶赏花逗慈郎也未尝没有意思。
可为什么看着手塚,他就觉得地方真是无聊得紧呢。
手塚移动青龙地脉之后,就一直在苍云之间修养。算来也大半个月了,迹部每日探视,发现他除了睡觉就是发呆。
手塚原先也不是那么无聊,会拿纸笔写写画画。迹部想竹子花鸟也算消遣,但是仔细一看,发现那画的又是阵法和地图,真叫人崩溃:汝在青门这些年还没画够么!
手塚无话。迹部收走了他的纸笔,不许他再思考那些有的没的。迹部说:汝是师长,也就不过是个师长。青门要败,汝无法只手回天;青门复兴,也不是非汝不可。
可是人要能管住自己的脑子就不是人了,那是神仙,或者神经病。
手塚坐在露台上,看外面青葱苍翠,茶杯捏在手里很久都没喝。迹部见了,不由地叹了一声:真无聊。
手塚说:汝告诉吾青门和四天宝寺怎样了,吾就不无聊。
吾不说,汝也会自己想。迹部的口气恨恨的。
过两天迹部又来,手里捧着一件东西,是只小瓷缸。里边有两尾红鱼,头上都有两条须子。迹部说这是“龙鱼”,给他解闷用。手塚摇头:汝就别作孽了,吾养不活东西。
汝啊,汝神通广大,小小两尾鱼,养不死。汝只要随便给点东西吃,它就能活很久。
手塚轻哼一声:当初不二也是那样说,汝清楚得很,那妖道草不是也被吾浇死了。
手塚所谓“妖道草”,是不二故乡的一种古怪植物,满身是刺,新长的茎叶生在老叶上,好像摊开的手掌。不二说在他们那儿这叫“仙人掌”。手塚觉得是扯淡:仙人的手哪能长这款啊,分明是妖道。反正据说那东西好养得很,随便给点水就能活。可最后呢,最后被他给浇死了。
手塚算算,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收龙马为徒,还能养到这么大。可仔细想来,或许这功劳也不是手塚国光的,而是大石秀一郎或者不二周助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唔,或许还有替他孵了两三年蛋的大和佑大,还有养了几年龙马的越前南次郎,还有四天宝寺。
手塚捧着那一缸鱼,觉着是不是干脆放了比较好。
迹 部哼笑一声:它们比汝那妖道草聪明──吃不下了自然就不吃,又不是几辈子没的吃,就算没的吃,也能苟延残喘很久,所以吾说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他叫人拿来一 盒鱼食,塞到手塚的怀里。手塚呆了呆,打开盒子,里边有虫粉,边上放了只木勺。他喂了一小匙,看到两条红鱼张开嘴一点一点地吞,心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 些。
说不定真的能活很久。
事实证明迹部说得没错,这两条鱼果真死不了。毕竟苍云之间不是只有手塚──还有凤长太郎,没有凤长太 郎,还有桦地崇宏,没有桦地崇宏,还有迹部景吾。就算他忘了给食,还有很多人会去喂。若不小心喂多了,也如同迹部所说,那两条鱼真的不吃。而有时两三个月 也没想起来去看一眼,猛然记起,回头发现那两条鱼还安然无恙。
离开冰帝前,手塚问迹部,他能不能带走那缸鱼,迹部自然没反对,还叫人妥善地做了个盒子,装那缸,防止水洒出来。手塚就捧着它们回到翡翠谷,在后山那条溪里放生。
三、
当两个人互相认为对方该死的时候,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不动峰的人来到冰帝,告诉手塚眼下发生的事,手塚听了,当时挥袖,杯子茶壶碎了一地:他们是嫌吾太长命!
气过了头,他便觉得一阵晕眩。不动峰执戒僧起身去扶,叫他保重。
手塚推开对方:保重?保个鬼。要吾保重,汝等来这里做什么?他们又在做什么?所以这话简直和放p没两样。
手塚国光赶到不动峰时,迹部景吾正和越前龙马打得不可开交。周围的地都秃了,山壁上刻了一道一道,若这些都划在人身上,这人早被割成两半。好在那两个人都还是完整的,只是脑子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手塚隔老远就大吼一声:给吾适可而止!
执戒僧从没见过青门师长这样的情状,因此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
但峰顶上两人已经杀红了眼,谁也不好插手。
要说武艺,越前龙马已是人中之龙,内功修为比同龄高出太多,又有神力,每出一招都是杀招,丝毫不留余地。但冰帝毕竟不是吃素的,从前踏过多少血路,别的门派早就屍骨如山,它还能屹立不倒,那么无论如何,高人就是高人,前辈就是前辈。
迹部身形一转,反旋轮舞避开龙马沉重刀气,一掌打散对方丹田之力。那气劲在体内游走,龙马感到内腑一撕,立时退了几步,抬头便看见迹部身影袭来,只手直取他命门。此时再要护天灵显然来不及。越前龙马大约知道自己这回凶多吉少,嘴角一挑,竟然笑了。他聚集全身真气,沛然於胸,打算凝神爆体,和迹部同归於尽。
当然最后,还是没死成。
不过尽管没死成,不动峰众人还是听见一声惨叫。
迹部僵硬地站在那里,手抖得好像筛谷子。
手塚挡在龙马之前,用肉身硬接下迹部一掌,再回身给了龙马一嘴巴。龙马尚未反应过来,猛挨这么一下,眼冒金星,胸中真气也因此荡然无存。
手塚抽完龙马,终於吐出一口血。吐得并不是很多,但胸口气闷,他只觉头晕眼花,几乎站不住。迹部连忙抱住手塚,说出来的话都是颤抖的:汝……吾……
手塚说:挨打的又不是汝,那一声,叫得可真难听……他气息微弱,除了迹部景吾,大概谁也听不见。他靠着迹部,闭上眼睛,低声道:这次真是丢脸,让吾死了算了。
不动峰众僧见这场恶战似乎已经结束,而越前龙马又挨了一巴掌还没清醒,於是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人捆了,扛到渡化台上锁着,等有时间再念经渡化他。
四、
不动峰的禅房简单得很,比起苍云之间金光闪闪的排场,真是俭朴到寒酸的地步。不过打扫得很干净,连床褥和被子都是新洗的,有淡淡的皂角的味道。那天伊武深司说了一大堆,浓缩下来也就是留他在不动峰暂住。这个人向来辞不达意,以往很难明白,但手塚被打了一掌晕得很,没那个力气去纠结,反倒是听明白了。
有话说,两勺饭才能生出一滴血。手塚指指床侧:吾这一个月的饭都白吃了。
迹部给他度着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说“吾陪汝一个月的饭”吧,但看看床侧触目惊心的一摊暗红,便觉得说什么也是白搭。
手塚倒是自己接了一句:青门和冰帝算来也是盟友,打成这样,真丢脸。又道:这一掌,拍身上就这样,要接掌的是脑袋,肯定得变成泥,变成泥就死透了。
平时闷头闷脑的人,一旦开口,就显得格外话多,好像总也讲不完似的。迹部沉默地听了半天,觉着怎么好像自己才是他的徒儿。而他胸中不畅,话音很低,一说长了,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汝就安静些吧。迹部纠结着回了一句,口气并不好。他心疼归心疼,不见得就要低头──低头就是认错,而他本也没做错什么──毕竟是手塚自己凑过来挨这一掌,多多少少有些活该。
汝是真的要杀他。总结性的一句,伴随着最后一口淤血给吐了出来。他已经完全没了力气,软软的就好像茶水里漂着的茶叶。
既然动了手那就该是真的,吾等又不是来给不动峰拆房子。迹部放手塚躺下:汝怎不说,他也是真的要杀吾?他要杀吾,吾便杀他,很公平。再说汝该知道他是来做什么。在他眼内,整个中原还比不上一个远山金太郎。
为兄弟,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他死,吾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汝。
迹部看他那神色并不像开玩笑,只觉胸中被人敲了一闷槌:那如果死的是吾呢?汝会不会去杀他?
手塚淡然地看着他,不假思索地说了两个字:不会。
迹部摔门而出的动静,几乎把房顶都震下来了。
半夜,得不到压制的龙气在体内流窜,手塚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自己走出了屋子。他本想一个人去找水源,但前路迢迢,再看天地苍茫,他思忖着自己该不会要绝命於此。没想到,推了院门却看见迹部站在那里。只这一眼,他就一步也挪不动了。
迹部摸到了他的龙鳞,也没问是怎么回事,就问他要去哪儿。他说随便,有水就可以。因手塚是胸口受了一掌,不能背,只能抱。而青门太远,只得先到附近找个暂时栖身的地方,迹部就一路抱着他来芥川。
迹部没见过手塚化龙的样子,这次是清清楚楚地见到了。要形容的话,第一个字是“大”,第二个字是“美”。此时芥川上下闪着青色的光子,因手塚有伤在身,那青光并不猛烈,星星点点覆盖在龙鳞上,衬着水,好像银河倒灌。
迹部远眺了一眼龙尾,对手塚说:汝这样子,还好出来了,否则妖僧的房子都得遭殃。
龙首一半埋在水里,眼睛也不看他,只问刚才有没有别人。
迹部说没有。事实上也确实没有。然后莫名觉得这龙的样子倒是很可爱,大概就是所谓什么人眼里出那个什么。哪怕手塚不是龙,是猪是乌龟他都会觉得无限美好吧。他挨近手塚,去摸那瞬间大了许多倍的脑袋:老实讲,见过汝这样的,是不是只有本君一人?
手塚趴着,嗓音和平时倒没大变化,只是更沈了一点。他天籁似的“唔”了一声。
迹部问他是不是龙生来就这么大,手塚本想说不知道,因为他生下的时候什么样自己瞧不见,他也没碰到过别的龙。再说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究竟谁生的他,他又是怎么长成这样,手塚还真没什么印象。
当然他很快想起,自己是知道的,於是回答迹部:龙生出来的时候,它就是一枚蛋。
迹部比了个大小:这样?
手塚想了想说:再小些。
迹部点头:那生起来倒是很容易。
痛得要死。
迹部奇怪:汝怎知道?
手塚看他一眼,含糊地回答:听人讲起。
隔了一会儿,迹部又问:汝刚才在路上说的,是当真吧?汝可别诓吾。
吾干什么诓汝?手塚闭了眼睛。
不就是汝死吾也死,大家一块儿死么,哪有什么诓不诓的。
后来手塚去看越前龙马,当时他正锁在渡化台的柱子下边给几个和尚轮流念经渡罪。他身上湿漉漉的,这些天被不动峰长年接的天水泼过一遍又一遍,据说这样会洗的比较彻底。见到手塚,他叫了一声师父。
手塚摇头:汝已满师,今日起便不再是吾徒儿,汝只是越前龙马。
然后他让人把龙马放了,也没讲什么理由,搞得正念经的僧人嘴上生生吃了几个螺蛳。而这回伊武深司倒是很达观,说净罪在哪里都可以,未必得在不动峰,批了张条子就把人从渡化台解下来了。
手塚走之前对龙马说:汝爱去哪儿去哪儿,去四天宝寺或是六角都行,哪怕立海也尽管去。汝要找迹部景吾报仇也可以,吾不会拦阻,只要汝能杀得了他。
他曾经想过要让龙马继承青门,或者说他从没有做过别的想法。反正百般希冀,挡不住一句世事难料。
而再次相见,那就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五、
青门研究阵法研究得透彻,自然对五行八卦在行,而最精通此道的又属手塚国光,因此旁人都认为他算命一定算得很准。
可手塚觉得那根本是两码事,否则当年他干吗要找算命的批字呢,他自己批批就得了。再说,他就是能算也不想算,人活着就是因为没活过,要是知道以后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就活得太没意思了。所以他压根一次命都没算过,天都不晓得准不准。
迹部倒想让他算一卦看看,不为什么。反正眼下万事齐备,离立海的约战还有段日子,不动峰又忙着修整门面,青门没人,冰帝的都在水晶峰好好呆着,一时间闲了下来。那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事情。而且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自信──别人讲得好,他不当真,别人讲得烂,他也不当真。反正事情到了眼前,真不真假不假的还得靠个人修为去解决,其它都是骗人的。所以他说:随便算点什么吧,汝研究这么些年浪费也是浪费,不如看看那书上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手塚问他要算什么,并且先约法三章:吾不算大件的。
迹部略搜刮,还真被他搜刮出了一个:不如,汝帮吾算算吾会不会有儿子。
手塚差点喷茶。
但他还真算了,不过想看看老天怎么解释这道理。
於是六枚铜钱一字排开了占,也没什么窍门,无非正面为阳,背侧为阴,一个一个掷就对了。而算出来的结果让迹部想喷茶,居然是:大有。手塚还解释,说他命中可能不止一个儿子,并且很诚恳地评价:门主果然那什么精神。
迹部狠狠地说:吾不会娶妻,吾也不需要孩子!
手塚收了占钱:不娶妻不代表不生子。
迹部说:那可以走着瞧,本君绝不是那种人。
手塚想:瞧什么瞧,早都大有了,老天果然英明神武。
当然他已经打算好这辈子不说,就一定不会说。将来等迹部老得生不出的时候,大不了缺德一句太极八卦的确是骗人的,又不会掉毛。蓦然发现自己的想法正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便找了个煮茶的借口往屋外去了。
六、
这天正下雨。手塚支着把伞走在翡翠谷边的山道上,旁边是条溪。天气不好,山道上都少见活物,有些暮气沉沉。
水里忽然划过一道红影,好像是条鱼。手塚停下步子,想是不是当年放走的那两条,可再看水面,又只有涟漪不断泛起,没有别的动静。他觉得或许是自己眼花。
再往前走,却又见有红影划过。个子大些,便不太可能是眼花。他一路走,一路不时注意水面,发现越往下游去,鱼越多。有几条甚至贴到岸边来,不知是求食还是纯属好奇他的存在。手塚因此看得很清楚,那确实是龙鱼。
手塚丢了几颗青豆下去。饿的鱼吃了,没吃的一定是不饿。他想这鱼是真聪明,又想这鱼可真能生──当初放下去两条,现在都那么多了。他蹲下身子,背着伞,看着鱼。它们似乎越来越多,都聚集在那里,好像着了火似的。
想去摸摸,不料一件东西从袖口掉出来落到水里。
龙鱼潜下去,把那东西顶起来,是把紫金簪。
他重新收好紫金簪,发现伞上的雨声渐渐小下去。他伸手探了探外面,竟然不下了,水里乱哄哄的几声,再回头时,龙鱼已经散去。
於是他站起来,收了伞,低声道:走吧。
-完-